他慫兮兮低着頭,卻悄悄擡起眼睛,借着黑紗帶的遮擋偷看岑殊的反應,模樣有點像躲在堅果後面探腦袋的小松鼠。
岑殊看着小徒弟那戰戰兢兢的動作,本來就彈壓不住的怒火又邪門地噌噌往上飙。
現在倒是知道退了?之前在他舊疾爆發幾近走火入魔,如此危險,為什麼卻要往前湊?
自從八百年前他靈府中寄下戾氣,岑殊便極少再動怒。
得知自己必須時刻心如止水不得大喜大悲時,岑殊沒有怨怼;得知自己的一雙徒弟均被人殺死時,岑殊為避免自己走火入魔而死無人能給徒弟報仇,他克制住了怒氣;而最後的生死一線間,他更是隻覺得平靜。
唯有雪豹化為血雨落在他衣襟上,積累了數百年的怒火終于姗姗來遲。
但這怒氣其實大部分并不是對李修然,而是對岑殊自己。
他怒自己如此無能,本應身為他人庇護,竟反而讓徒弟跟坐騎都為自己而死。
就如同此時,他亦不知道自己的怒氣是因為虎尾春冰而不自知的小徒弟,還是因為失控于戾氣的自己。
他心神不穩,靈府内便震動了一下,本已乖乖屈服的戾氣又蠢蠢欲動,有複萌的征兆。
岑殊微微擰眉,靈氣入府,壓制得悄無聲息,唯有茶幾上瓷杯在些微外洩的戾氣激蕩中互相磨娑,發出“嘎吱”幾聲悶響,在雪豹咪咪叫的撓門聲正并不明顯,卻被小徒弟不合時宜地敏銳察覺到了。
小徒弟終于舍得将沖岑殊擡一擡臉,小心翼翼試探道:“師尊靈府裡的戾氣是不是又跑出來了?要不我再給師尊……吸一下?”
這話一出,就像是在稻草堆裡點炮仗,幾乎将岑殊整個點燃了。
他狠狠閉眼,暴躁靈氣轟然外放,卻在猛地膨脹出幾丈遠後又被他堪堪收了回來。
這一切隻發生在眨眼之間,靈氣的餘韻波及到殿中另一個人身上時,就隻剩下一陣微風。
漆黑發絲在這陣風裡輕輕晃了晃,那場景竟好像是岑殊故意打出一道微末靈氣,就為了借機吹起小徒弟的發梢拂一拂他的側臉。
小徒弟這回似對此無所察覺,那張漂亮的臉蛋上顯出一種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的天真來。
他用一種獻寶般的語氣說着火上澆油的話:“我看師尊被我吸一吸戾氣,這幾天精神都變好了。反正藥長老也說我身體遲鈍,吸進戾氣也沒什麼反應,不如咱們以後——”
以後?
岑殊再忍不下去,厲聲打斷他:“當日在逍遙谷時你就沒有想過,若是你吃不消那戾氣又會如何?!”
小徒弟似乎被他吓了一跳,他輕輕“啊”了一下,本來已經向前探出一點的腳尖又怯怯縮了回去,小聲道:“那天我看師尊那麼難受,也就,沒多想……”
他頓了頓,又有點不服氣地辯白:“而且,我是看小玉的劍氣傷不到我,才想去試試的。”
“劍氣?”
岑殊冷聲嘲弄,接着倏地擡袖,将茶幾上的一隻茶碗禦空拂至兩人之間。
隻聽一聲極輕極輕的悶響——
“噗”
足成年□□頭那麼大的茶碗,便瞬間在兩人面前化為齑粉。
岑殊袖擺再揮,那團細得不能再細的粉塵便散進風裡,再尋不見。
他垂下雙手傲然立在大殿當中,一雙微微發赤的眼睛睥睨着對面的小徒弟,怒意未消的語氣中帶着隐隐不屑:“不過是年且尚幼的天生劍體,又何足挂齒?你在她的劍氣裡毫發未傷,便覺得自己能在我手下走個來回?”
“小玉當然是比不上師尊的!”小徒弟趕忙表了個忠心,又吞吞吐吐補充道,“可那時候師尊的靈壓那麼強,連師兄跟長老們都接近不了,所以才讓我……去送藥的。”
靈府内混沌一片,新生出的戾氣打在還未完全修複的靈府壁壘上,痛如顱骨迸裂。
岑殊忍了又忍,眼底暗色紅芒亂閃,護體靈氣已向内壓縮至極限。
然而他面上卻不見任何痛色,隻是臉色又蒼白幾分。
八百年的自我情緒束縛,已将“壓抑”兩個字深深刻入岑殊的血骨,他是絕對不可能說出“我在擔心你,我怕我會把你害死”之類的話的。
因此岑殊隻是沉默半晌,後才言簡意赅擠出三個字:“不需送。”
小徒弟秀挺的鼻子皺了皺,似乎非常苦惱自己師父生氣的原因。
他思索好大一會兒,恍然大悟問道:“……難道師尊是擔心如果我死了,會在你身上加業障嗎?”
似乎是對自己的這個推論非常笃定,他昂了昂首,字正腔圓、大義凜然地說:“我是自願給師尊送藥的,又是自願幫師尊吸一吸戾氣的,就算以後一不小心真的翻……真的死了,我也不可能怪罪師尊的,天機看在我有如此孝心的份上,也不會把鍋——把業障算在師尊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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