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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一時冷一時熱的，卻不想動上分毫。半年前我還大言不慚地直視李隆基，告訴他，若真有一日，要在至親和婉兒之間做抉擇，我最後隻能舍掉婉兒。到最後卻未料到竟是仙蕙，毫無任何心機謀算的仙蕙。自大明宮到太初宮，自太液池到龍門山，她都曾拉着我的手，嬉笑怒罵。她護我敬我，信我愛我，可最後我卻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不敢做。我隻覺得眼睛酸得發脹，漸漸趴到了桌上。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才感覺肩上被人拍了下，擡起頭去看時，李隆基就站在書案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ldo;很晚了，你來做什麼？&rdo;話說完，才覺得喉嚨刺痛着，像是被火烤灼着。他緩緩蹲下身子，一雙眼中盡是心疼：&ldo;永安，冬陽說你午膳晚膳都沒用過。&rdo;我沉默不語，他又道：&ldo;這件事遠比你想得複雜，你以為皇祖母猜不透想不明？若非她狠下心，沒人能動得了她的親孫兒。&rdo;我搖了搖頭：&ldo;你走吧。&rdo;從昨晚到現在，已經聽了太多的利益糾葛，他這一句句的重複，都不過是在刺着同一處傷口，痛入心肺。他伸出手想拉我，我搶先避開道：&ldo;郡王請自重。&rdo;因為背着光，那眼中更顯陰沉，我避開他的視線，沒再說什麼。他一動不動地半蹲在我身側，我也隻能這樣坐着，不想再去責問他曾說過的&lso;嚴懲不貸&rso;，此時此刻，我所做的與他并無差别。一個是殿前順了皇姑祖母的心意，一個是放棄了救人的機會。落在最後，都不過是自保而已。過了很久，他才輕聲道：&ldo;我帶你去見她最後一面。&rdo;我不敢置信地回頭，重複着這句話：&ldo;你帶我去？&rdo;他點頭：&ldo;我深夜入宮就是為了帶你去見她。&rdo;一句話亂了心神，我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去想想這其中的深淺利弊，可終是想見仙蕙的心思壓過了一切，最後還是點頭道：&ldo;多謝你。&rdo;他似乎在笑，卻笑中帶了幾分苦：&ldo;我冷血冷情，無心無肺，卻還能換你一個謝字，可算是此生無憾了？&rdo;我默看着他：&ldo;日後這份情，我會還上。&rdo;他又一笑，扶着桌角站起身：&ldo;走吧。&rdo;自這句話，他再沒和我多說一句。直到上了馬車，才低聲對外邊人說了兩句話，一路沉默着到了府宅後門處，他才示意我以風帽遮住大半張臉，我依着他的話戴上風帽，待到再擡頭，才發現他仍舊是盯着我。&ldo;有何遺漏？&rdo;我挑起風帽看他。他搖頭：&ldo;想起年少時，國子監内你也是如此裝束。一晃竟是這麼多年了。&rdo;我心頭一酸，拉下風帽徹底遮上了眼。再有不忍，也要斷，也要傷。他們兄弟間有一個皇位就足夠刀兵相見，我不想再成為另一個仇恨。自她下嫁後，這還是我初入她的宅子。我不忍看四周花團錦簇，流水潺潺，隻低頭緊跟着李隆基的腳步，随着前面提燈籠帶路的人，漸入了被鎖着的院子。門口守着的人見了李隆基都立刻躬身行禮，低聲齊喚郡王，他隻吩咐拆鎖，側頭對我道：&ldo;快去快回，我在外等你。&rdo;我看他神色，知他不想入内，便颔首快步走了進去。院中極安靜，幾乎沒有人走動的聲響。我站在房門前，猶豫了很久，才輕推開。沒有任何燈燭的火光，半室灰白的月色，半室卻是漆黑一片。我隻看了一眼四周被砸碎的物事，就有些脫力，生怕再走入見到的也不過是一具冷屍，過了很久，才出聲輕喚了聲仙蕙。&ldo;姐姐？&rdo;她的聲音從裡間傳出來，我應了聲，這才有了些氣力走進去。她似乎想站起來摸索什麼，卻忽然又停下來：&ldo;算了，不讓你看我現在的模樣了，地上很亂，你慢些走。&rdo;一字一句都很清晰，除卻聲音的喑啞無力。眼前漸适應了黑暗，我才看見她斜靠在床邊，似乎在對着我笑。這樣的陰暗角落，竟像是她已經去了，恍惚在黃泉畔看着我，心越跳越慢，腳下卻沒有停，直到走到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才驚覺手心已都是冷汗。&ldo;皇祖母已下了這樣的聖旨，也隻有姐姐敢來見我最後一面了，&rdo;她也握住我的手，冰得滲人。我喉頭發澀，一瞬湧出淚來：&ldo;你喊了我十餘年的姐姐，我卻也隻能做到如此……&rdo;話哽在喉，縱有再多的愧疚，也隻能再咽回去。這一生她總是笑着的，隻恨着皇姑祖母一人，總好過被所有親人背叛。&ldo;已經足夠了，自降旨以來，總算是有人來看看我了，&rdo;她低頭，&ldo;這麼多年我太如意了。父王母妃重回太初宮，親兄姐能常伴在一起，雖難忤逆皇祖母放下了張九齡，卻也得了另一段好姻緣。那年我下嫁時哭得幾乎沒命，夫君手足無措哄了整夜，時至今日卻也不明白我是為何哭得那麼慘，想想真是傻，&rdo;她輕撫着隆起的小腹，小聲笑，&ldo;姐姐從來都是先知，那一年在龍門山上的話終是應驗了，隻可惜了這孩子。&rdo;她說的斷斷續續，我卻聽得字字誅心。過了許久，我才握緊她的手，想問她可有什麼心願。可話到口邊卻發現如此可笑，一個女人這一生最重要的夫君孩兒，都會随她一道被賜死，還有什麼？她還能有什麼牽挂？她閉上眼，緩緩地抱住我的腰。很瘦的身子，就這樣縮在我懷裡，從輕微的嗚咽聲，到最後幾乎是撕心裂肺的哭聲，填滿這屋子的每個角落，直到最後幾乎喘不上氣，才說：&ldo;替我告訴成器哥哥……我會陰間等，等着他登上皇位，隻有他才能讓李家真正太平。&rdo;&ldo;好，&rdo;我眼前早已模糊成一片，緊咬着唇不忍讓自己哭出聲，隻緊摟着她，低聲道，&ldo;我會幫他，幫他完成你的心願。&rdo;外邊似乎有人在喚着我名，可她仍舊抱着我不肯松手，我也就這樣任由她抱着，聽着那一聲聲的永安，像是被人生生抽着筋，剜着肉。永安永安，究竟這名字能保誰平安？成器，你的盛世永安，究竟要等到何時……‐‐‐‐‐‐‐‐‐‐‐‐‐‐‐‐‐‐‐‐‐‐‐‐‐‐‐‐‐‐‐‐大足元年，邵王重潤、永泰郡主，郡主婿武延基因秘聚私議二張，遭張易之訴之禦前。聖上大怒，九月三日，逼令三人自盡謝罪。自那日回，我始終未再出門，依舊是照常用膳寫字，讀得是往日的書，休息的時辰也分毫不差。直到她死後十餘日，這消息才自宮中傳出，無人敢議無人敢說。這一日用罷午膳，我剛才坐在塌上，随手拿起昨日讀得書，就聽見門口有人請安。下意識擡頭，李成器正向我一步步走過來，那雙眼中竟有了萬分的心痛，我看着他怔怔出神，不敢動也不敢說話，直到被他抱在懷裡才聽見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重得發痛。我聽着他同樣的心跳，過了很久才輕聲問：&ldo;累嗎？&rdo;他抱着我，低聲說：&ldo;永安，别說話，你不需要和我說話，讓我抱抱你。&rdo;我嗯了聲，任他把我抱上塌，縮在他懷裡，開始止不住地流着淚，幾乎把他的前襟都打濕了，才哽咽着說：&ldo;仙蕙說，她會等着你，等着你的盛世永安。&rdo;&ldo;我聽到了，&rdo;他輕撫着我的背，柔聲說：&ldo;睡一會兒，我會陪着你。&rdo;六十六眉目依舊（1）大足元年，皇姑祖母自西入關，二十二日至長安，大赦天下，改元長安。長安，天下之長治久安。當日遷居洛陽時，國子監老先生曾提起李成器這句話。世事變遷，如今再入長安，難道皇姑祖母真已下了決心，還天下與李家？這一日晨起天就有些陰，到午膳時就已經開始落了雪。我到殿中時正是熱鬧非常，一個小内侍彎腰替我擦去裙角鞋底的雪水，我側頭看他應坐的位置，他正和太平說着什麼，像是有了感覺，回頭來看我，微微笑了起來。太平低聲說了句話，他看着我，點頭回了句，已惹得太平掩口輕笑。我雖聽不清他們說的，卻也猜到與我有關，忙側頭避開，走入殿中請安。皇姑祖母身側的張易之正在說着笑話，看到我立刻輕叫了聲小縣主。皇姑祖母這才笑了聲：&ldo;永安，聽說你回來後一直病着，可還是不習慣長安的水土？&rdo;我忙笑着搖頭：&ldo;永安自幼在皇姑祖母身邊，每逢冬日都要大病一場，早是習慣了。&rdo;皇姑祖母颔首，示意我落座。我匆匆掃了一眼四周，唯剩了仙蕙最常坐的地方。不覺心底有些發涼，但還是快步走過去，笑着坐了下來。剛才端起茶杯，就聽皇姑祖母又喚我，忙又放杯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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