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别人的叙述中,江葦青大概知道,這雷大錘是個性情憨厚之人,且并不怎麼愛說話,可人卻十分講個義氣,鎮子上不管誰家有什麼事,他總是一叫就到的。那時候,江葦青曾在心裡把這雷鐵匠想像成是個生得極為粗壯的漢子,可此刻院子門口站着的,卻是個身材颀長,且看着還略帶一些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雷寅雙總跟人吹噓,她跟她爹長得有多像,可在江葦青看來,這父女倆除了發色一樣濃黑外,竟再無一處相似的地方。男子的發色很黑,眉毛很濃。那濃眉下,一雙眼尾上翹的鳳眼,使他看上去頗有些像年畫裡的關公。這父女倆的眼雖生得迥然不同,卻是一樣的炯炯有神,便是隔着扇窗戶,江葦青都能注意到,他盯着人看時,和小老虎那一模一樣的專注神情。而要說雷寅雙給江葦青的印象,一向都是幹脆利落得不似個女兒家。可此時她卻正如闆牙奶奶所形容的那樣,跟塊“狗皮膏藥”似地,抱着她爹的腰,黏在她爹的身上沖她爹撒着嬌——可以說,這竟是江葦青頭一次見到她的小女兒之态。此時闆牙娘和花掌櫃也向着雷鐵匠迎了過去。闆牙娘一邊伸手去卸雷鐵匠背上背着的竹簍,一邊對雷寅雙笑道:“這孩子,多大的人了,還跟你爹撒嬌!好歹叫你爹先把背上的簍子卸下來啊!”雷寅雙沖她一吐舌,趕緊放開她爹,伸手去接闆牙娘卸到一半的竹簍子。這時,花掌櫃沖着雷鐵匠像男子般一抱拳,很是簡潔地叫了一聲:“鐵哥。”雷鐵匠則也很是簡潔地回了她一個抱拳,道了聲:“搬來了。”“嗯。”花掌櫃應道。二人那麼簡潔對答着時,雷寅雙因心裡裝了那“你鳏我寡”的事兒,便一時分了神,一邊伸手去接那竹簍,一邊擡頭看着花掌櫃和她爹的臉。她這裡還沒能從兩個人的臉上看出什麼名堂,那伸過去接竹簍的手已經伸歪了,直接捅到闆牙娘提着竹簍的胳膊上。這孩子打小手勁兒就大,那裝着她爹吃飯家夥的竹簍又很沉,因此她去接時,原就帶着力道的。偏這力道十足的一下杵到闆牙娘的胳膊上,立時叫闆牙娘吃痛不住,“哎呦”叫了一聲,那竹簍眼看着就要翻倒。雷鐵匠聽到動靜不對,原正背對着闆牙娘的他忽地一個轉身,一把穩穩接住那隻竹簍,然後又往旁跨出一步,将竹簍放到旁邊的地上。雷寅雙見自己闖了禍,便吐着舌頭,看着她爹一陣憨笑。闆牙奶奶這時候也過來了,嗔着雷寅雙道:“你個沒腳螃蟹!虧得你爹接住了,不然砸着腳,就該看你哭了!”雷寅雙回頭也沖闆牙奶奶吐着舌頭做了個鬼臉,然後又過去抱住她爹的腰,擡頭叫了聲“爹”——竟沖她爹撒起嬌來。這時,隻聽花掌櫃帶着吃驚問了一句:“鐵哥,你的腿……”東廂裡,江葦青也看到了,剛才雷鐵匠橫出一步放下那隻竹簍時,腳下明顯颠簸了一下。“啊,瘸了。”雷鐵匠伸手拍拍自己的左腿,對花掌櫃笑道:“不礙事,照樣幹活。”仿佛怕花掌櫃會因此看不起她爹一般,小老虎雷寅雙瞪着那虎眼,扭頭對花掌櫃道:“叫鞑子的刀砍的!不過我爹已經給自己報了仇了。他砍了那個鞑子的頭!”“隻砍了一個鞑子的頭嗎?”花掌櫃以手撐着膝蓋,低頭看着她笑道,“以鐵哥的本事,砍七八顆鞑子的頭也不在話下的。”她的這番話,顯然拍到了雷寅雙的麻癢處。雷寅雙的虎眼立時彎成兩道月牙兒,看着花掌櫃笑道:“就是就是!偏鎮上的人全都不信,還說我吹牛,非說我爹的腿是自個兒摔壞的!”她卻是不知道,這風聲是姚爺故意放出去的——想也知道,以江河鎮百姓的這點尿性,如果知道雷鐵手上真沾過人血,哪怕是鞑子的命,那些人許不敢明着如何,暗地裡不定怎麼排斥他們一家呢!所以姚爺才故意誤導着鎮上的人,叫他們覺得,這又是雷寅雙在“編故事”了。反正她這“愛做白日夢”的名聲,早已經傳遍四鄉八鎮了。隻聽姚爺爺問着雷鐵匠:“那邊的活兒齊了?”“齊了。”雷鐵匠以一隻手摸着女兒的頭,擡頭回着姚爺道:“東西還能用,我就隻修了修,沒給重做。”又道,“大王莊田寡婦說她兒子身上不太爽利,想明兒過來找你問一問診。”姚爺擡眉看他一眼,忽地古怪一笑,道:“我那幌子就挂在廟門前呢,她随時可以來。”雷鐵匠愣了愣,忽地也搖頭笑了笑,對姚爺道:“在鎮子口正好看到縣府來人,阿朗也跟着一同回來了。不過他得先辦了差事才能回家,”他扭頭對闆牙奶奶道:“叫我先回來說一聲。”然後又低頭看着雷寅雙,挑着眉道:“今兒可是又淘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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