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又問烏雞:“你是不是卧底?”
烏雞瞪圓眼睛:“四哥,話不能亂講。”
老四傾身,按他腦袋,要他坐好,呵斥他:“回去坐好。”
章之微忍着笑,她慢慢地吃掉魚丸。烏雞細心,還找店家要了舊報紙,讓章之微墊在腿上,免得咖喱汁滴到裙子上。
咖喱汁掉落,滴在報紙的一欄上,這是今年的報紙,上面提到了雨夜屠夫,這個殘忍的連環殺手,殺死多名舞女和一名學生,卻沒有絲毫悔悟。章之微早和朋友一同批評過對方,隻是現在乍一看,她不免有些惡心反胃,仿佛連手中的咖喱魚丸也不再美味。轉過臉,看車窗玻璃外風景,章之微冷不丁又想起老四說的話。
陸廷鎮身邊現在仍有卧底。
生意不好做。
外人隻看陸家家大業大,風風光光,章之微知裡面的人何嘗不是刀尖上舔血。她養父阿曼死于保護陸老闆這件事上,用命來替她換另一條出路。章之微甚至都沒有見到阿曼最後一面,烏雞帶她去醫院的時候,隻看到擦幹淨血污的阿曼,安靜地躺在潔白床上。
章之微換了兩個父親,陸老闆把她接回家。
……
智齒的痛比章之微預料中更重,她被陸廷鎮教養的嬌氣,年紀越大,越吃不得苦、受不了罪。她雖生于寒微,從寮屋中出生,又在陰暗街巷中長大,周圍都是些做皮肉生意或小門小店的人。台風大的時候能将街頭的理發店屋頂掀跑,房子曬不着太陽,狹窄又逼兀……這樣的生長環境中,章之微沒挨過一頓打。她父母親都是讀過書的,教她識字韻律,教她讀英文學算術。
即使章之微犯了錯誤,父母也都是開明的态度,循循善誘。後來父母死掉,阿曼接手,他自己住破舊房子,卻招呼兄弟給章之微布置好一個閣樓,叫她睡在閣樓上,給她買布娃娃和公主裙,給她紮辮子系蝴蝶結,用拿到的賞錢給章之微買最時髦的書包。
再後來,阿曼也死了。
章之微住進陸家,衣食無憂,陸老闆感念阿曼救命之恩,家中更是無人與章之微起沖突。就連現在動不動橫眉怒目的張媽,在章之微小時候,也是會抱着她去親親熱熱蹭臉。
章之微嘗過最大的苦頭就是那天與陸廷鎮,她幾乎是掙紮着往外爬,想要将自己變成一個蝸牛縮起,死死保護自己。但,蝸牛殼被拿走,蚌殼被分開,章之微完全沒有自保能力,她的愛能夠讓這個少女以獻祭般的姿态面對心上人,卻不能慰解不适。
陸廷鎮并沒有溫柔,以至于在過後三天,章之微才嘗試努力從痛苦中尋找他愛自己的細節。
智齒的痛自然不能與當時相提并論,但這是一場漫長的戰争,章之微有了點怪癖,她喜歡用棉簽去按一下智齒酸痛的部位,然後含冰塊告誡自己不要再觸。下次忍不住手癢,又悄悄地去壓一壓,就像能從其中尋到和陸廷鎮般又酸又痛的感覺。
她仍發奮讀書,用功到連陸廷鎮看不下去,讓她多出去走走,和朋友一道散心。章之微好友不多,就一個孟佩珊,她是“醫學世家”,兄長是醫生,一直念到博士。剛購置新屋,隻是尚在裝修,因此仍住在家中。
孟佩珊的家就在銅鑼灣的洋樓上,十多層,一層差不多15戶人家,有電梯,他們家買了兩個60多平的公寓打通來住,因此空間要比其他人家大些。章之微算是“貴客”,每次去,孟佩珊的父母都客客氣氣的,她自己不适應,時間久了,就和佩珊約在樓下商場中見面。
偶爾也能撞見情侶開房,孟佩珊總是吃吃地笑,她思想單純,是被父母保護好的溫室花朵。
唯獨章之微盯着他們若有所思,這種事情是很快活的嗎?為什麼她見每對離開的情侶都親親密密,為何那女子笑靥如花?
章之微不太懂,她以為這種事更像犧牲。
可陸廷鎮不要她的犧牲。
他必定是爽的,卻也不肯爽,送上門也不要。
真是奇怪。
眨眼間,臨近年關,陸老闆和陸太太要去萬佛寺進香,供奉香火。
做生意的大多迷信,尋風水,信大師,奉佛陀。章之微也随陸家人一道前去,這日香火鼎盛,九層高佛塔。她不信因果報應,仰面看對聯,墨筆書寫。
「登塔轉運運亨通,運轉鴻鈞福星照」
陸廷鎮也在,幾人一同去見了某位高僧,臨走前,高僧卻請他留步。
章之微本以為他要說些什麼好聽的話,高僧卻撚了胡須,正色問他:“你可有意随我出家?”
章之微沉不住氣,一聲:“啊?”
陸廷鎮忍俊不禁,一聲笑:“我俗念未清,怕是不能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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