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問皇帝,她自然不敢去問,皇帝卻不好不接太皇太後的話,便應了個是,“皇祖母喜歡,這會兒就命人送過來。”
太皇太後搖頭,“我吃得多了,倒也不稀奇,就是說給嘤鳴聽聽罷了。現烤的鴨子要現吃才好,回頭等嘤鳴過去了,賞她一隻嘗嘗也就是了。”
皇帝道是,輕飄飄看了對面的人一眼,仿佛在看一隻行走的食盒。
話題何以圍繞吃展開了呢,嘤鳴也不太明白,大概是因為氣氛過于沉悶,太皇太後想盡法子周全,無奈皇帝和她都三心二意,到最後便隻好聽戲了。
國喪期間不奏樂,小生情真意切地清唱着:“沉思年少浪迹,笛裡關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而如今,飄零久,醉卧酒垆何意。”嘤鳴其實不愛聽戲,因為聽不懂,也不明白,這咿咿呀呀的一個字能撇出去十萬八千裡,究竟有什麼意思。可太皇太後愛聽,她就得裝得也很欣賞,端端正正坐着,一本正經斟酌唱腔。太皇太後叫好的時候笑着表示贊同,順勢再往外一瞥——太陽怎麼還沒下山,這一天過起來真是漫長。
她的裝模作樣,皇帝看在眼裡,對她的印象實在談不上好。雖然這南曲确實熬人,但既然是太皇太後的心意,就該感恩戴德。他挑剔她,因為她領情領得不夠徹底,裝樣也裝得不夠投入。還有不知她老往他這裡看什麼,之前分明一臉敷衍,現在又是唱的哪出?
這時前殿通傳,說太後和貴太妃到了,嘤鳴忙起身相迎。太後不善言辭,見嘤鳴給她行禮,含笑擡手說“伊立”。貴太妃顯得更熱絡些,虛扶了一把道:“昨兒老佛爺還念着你,後來聽說你願意進宮伺候,可真慰了老佛爺的心了。隻是你這一來,家裡定然舍不得吧?”
嘤鳴笑着說不能夠,“能伺候老佛爺是奴才一門幾輩子修來的造化,臨走家裡再三叮囑,叫千萬仔細再仔細。奴才是粗蠢之人,做事也不夠熨帖,幸蒙老佛爺不棄,讓我留下來學本事,長見識。”
她說話不卑不亢,也很有章法,敏貴太妃其實對她入宮頗有微詞,原還想多呲打兩句,奈何太後已經坐下了。貴太妃沒法兒,隻得中途截斷了話頭子,随太後一道入座。
這下人多了,終于不必像剛才那樣拘謹困頓了。嘤鳴早前在父母手底下,連去海家做客都有嫡母護佑着,她可算是躲在羽翼之下,沒有自己經曆過風浪。現在呢,一夕間仿佛一切遮擋都撤走了,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曠野裡。所面對的人和事,幾乎沒有一樣是真正向着她的,難免感到孤立和落寞。
好在有太後和貴太妃陪太皇太後說話,她們聊戲聊角兒,暫時能忘了她。對面的皇帝似乎也有點走神,擰着眉,不知在思量什麼。
太皇太後覺得難有這樣的機會,皇帝得閑陪着一道用膳,于是酒膳連着晚膳,一塊兒上了。她們閑聊,小戲兒吟唱,這一唱就唱到了亥時牌。
夜深了,皇帝該起身告退了,太皇太後似乎還沉浸在敏貴太妃聽來的宮外趣聞裡,吩咐皇帝仔細聖躬,又對嘤鳴道:“我懶動,你替我送送你們主子。夜裡有些涼,别忘了添衣再走。”
嘤鳴道是,硬着頭皮接過米嬷嬷捧來的緞地團龍鬥篷,暗道老太太為了撮合,真是煞費苦心。可她從未伺候過男人穿戴,這鬥篷交到她手裡,實在太難為她了。她左右瞧瞧,盼着有禦前的人來搭把手,可惜沒有。檐下燈籠灑落一地水色,所有人都垂手而立,如泥塑木雕一般。她又向上觑了觑,希望皇帝嫌她蠢,能接過鬥篷自己披上。
誰知這一瞥,和皇帝的視線撞了個正着。這位天下之主睥睨着她,濃睫下一線天光裡,透出了無限的不屑和冷嘲。
清明
真是個不怎麼講理的人,他讨厭和薛家沾邊的人進宮,嘤鳴也同樣不願意和害死她好友的人共處一個屋檐下。借她以慰深知的父母,本就是他們祖孫權衡利弊後的決定,她是被動填了窟窿,是整個事件中最無辜的人。他對一個無辜的人冷眼相向,是什麼道理?
嘤鳴覺得很憋屈,今天的一切于她來說都壞透了。這慈甯宮所有人一再重申她不是來當使喚丫頭的,結果她卻要站在皇帝面前,頂着他刀鋒一樣犀利的目光,壯起牛膽來伺候他茶水,為他添衣。
憑什麼呢,她心裡極不情願,卻又因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做小伏低。提溜起鬥篷的領褖一抖,月灰的緞面水一樣傾瀉而下,團龍龇牙咧嘴,瞪着兩隻銅鈴似的眼睛瞧着她——人不和善,連穿的紋樣都那麼讨厭!隻是這份不待見不能做在臉上,她按捺着,轉到他身後,踮腳把鬥篷披在了他肩上。
這樣就齊全了,似乎也不怎麼難,接下來隻要把領上系緊就行。可剛要轉過去,那輕飄飄的系帶不知什麼時候繞到她胳膊上去了,皇帝穿的是緞子,緞子可太滑了,和什麼都不對付,結果她一走動,帶住了披領,鬥篷順勢就滑下來了。
所有人都為她捏了一把汗,禦用的東西落地吃灰,那是怎樣的大罪,幾乎不敢想象。輕者罰入辛者庫,重者腦袋搬家,大概就這樣了吧……好在她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了,不過鬥篷雖沒沾着土星子,卻因動靜太大,惹得皇帝回身打量她了。
那道蔑視的眼波,果然比先前更明顯了,皇帝問:“你在幹什麼?”
嘤鳴隻好呵腰請罪,“奴才手腳笨拙,險些把萬歲爺的鬥篷摔在地上,請萬歲爺治奴才的罪。”
太皇太後接進宮的人,自然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就治罪。皇帝懂得克制,但多看她一眼都覺得難受,轉頭調開了視線,涼聲道:“不忙,先攢着,以後再一并清算。朕無非是想提醒你一句,如今既然進了宮,就該斷了一切念想,踏踏實實伺候主子。明兒讓尚儀局的人教教你規矩,再這麼毛手毛腳,丢的是整個鄂奇裡氏的臉。”
皇帝說完,沒有等她再次近身,負手走出了慈甯宮。嘤鳴呆呆捧着鬥篷站在滴水下,那些話不輕不重落下來,讓她覺得難堪至極,也屈辱至極。
心裡滾油煎過一般,帝王家殺人不見血,她到現在才算見識着。深知當初該有多不易,和這樣一個刻薄且傲慢的人結成夫妻,恐怕多活一天都是受罪。先前嘤鳴為她的死痛哭,現在竟覺得這才是她唯一解脫的方法。深知的脾氣就像她的名字,過于通透和深刻,至堅易折。不像她似的,吃得了挂落兒,也裝得了孫子。
鵲印見她臉上白一陣青一陣,忙上前來安慰:“主子說兩句是常事,宮裡所有人都打這兒過的。萬歲爺這回已是格外開恩了,要是換了旁人,這會子早叉下去了。”
她站在涼風裡,面色不豫,可一回過神來,又是一臉笑模樣,說:“不怪主子要惱,确實是我太笨了。萬歲爺說讓我上尚儀局學規矩呢,尚儀局在哪兒?我明兒就過去。”
暖閣裡隔窗看了半晌的人,重又退回了座上。太皇太後說:“都瞧見了?瞧瞧這姑娘怎麼樣?”
敏貴太妃囫囵一笑,“頭回伺候就鬧得這樣兒,萬歲爺怕是不能待見。”
太皇太後又瞧太後,“你說呢?”
太後是圓圓的一張臉,鼻子兩邊往下有兩道弓形紋,笑起來很有竈王奶奶的風範。太後平時沒有太大的主張,屬于比較老實的那類人,太皇太後問話,她别無異議,隻有一句:“老佛爺瞧人準。”
太皇太後笑了笑,“瞧人不準,也走不到今兒。頭回見她,我就拿她和孝慧皇後比,孝慧皇後脾氣耿直,這個恰相反,你瞧她沒鋼火似的,可心裡有成算。皇帝今兒打進來起就擺臉子,我瞧得真真兒的,換了别的姑娘,早慌得不知怎麼好了。她呢,不往心裡去,受了擠兌還是一臉笑,這宮裡有幾個人能做到?不鑽牛角尖,這點就比孝慧皇後強,身子骨結實,活得也定比孝慧皇後長。皇帝年輕,朝中局勢不論如何瞬息萬變,要緊一宗兒,後宮得穩。皇後……終究是一國之母,不管她出自哪家,茲要是不犯大錯,等閑不能輕易動了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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