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床上的帳子是霜色的,原本是鵝黃暖帳,隻是這些年用下來,洗的發了白,就成了霜色,床上蓋的是一床兩斤重的棉被,被子上蓋着兩件長襖,還算暖和的。徐媽媽湊過去看了看,四姑娘眼睛還閉着,她将手搓了好幾回,不那麼冰涼之後,才放到四姑娘額頭上碰了碰,又對着自己的額頭比了比,确定燒退了,這才放下心來。四姑娘生來就是這個怪病,吃不得蝦蟹之類的東西,蟹還好些,就是蝦是沾都不能沾的,壽宴那天,她沒能跟着四姑娘,旁的伺候之人可能也不知道四姑娘這病,伺候疏忽,這才害了姑娘。徐媽媽心裡愧疚,也不得不承認,一切都是命數啊。拿出了衣襟裡的藥包,徐媽媽去了牆角,那裡有個小爐子,爐子上燒着熱水和旁邊有個小水缸和兩個幹淨的瓦罐子,這些天她煎藥就在窗下角落煎,一來照應着姑娘,二來屋裡多少還能暖和些。将藥稍微泡了泡,從窗台那兒避掉了水,然後又加新水,放到小爐子上,慢慢的熬起來。&ldo;咳咳。&rdo;細微的咳嗽聲響起,徐媽媽站起來,将濕漉漉的手往棉襖外擦了擦,穿過屏風走入内間,見先前還沉寂的被子此刻動了起來,趕緊走上了腳踏,就見一條白皙細幼的胳膊伸出了被褥,紀琬琰從被子裡探出頭,徐媽媽就湊了上去,問道:&ldo;姑娘,是想喝水嗎?&rdo;紀琬琰想坐起來,可是綿軟的四肢讓她根本沒有那個力氣,迷迷糊糊間,看見了徐媽媽的輪廓,眼睛裡頭泛酸,估摸着是夢,可她已經死了,哪裡來的夢,徐媽媽是這個世上對她最好的人,隻可惜她身邊太多紅眼病,見不得徐媽媽對她好,在她出嫁的時候,徐媽媽就被人尋了錯漏,打斷了手腳,趕出府去,淪為乞丐,最後也不知是凍死還是餓死的。這些事情是好些年之後她才知道的,府裡為了讓她出嫁,謊稱将徐媽媽送回了鄉下,等她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不管是夢還是現實,紀琬琰隻覺得自己喉嚨裡像要着火似的,隐約聽見&lso;水&rso;字,緩緩的點了點頭,然後就又沉到枕頭上去了。沒多會兒,嘴裡就被喂了水,溫溫的,不燙不冷,正好入口。水過喉頭,仿佛幹涸了許久的大地受到了雨水滋潤般,仿佛呼吸間,氣都順了很多,一連喝了兩三杯,終于徹底解了渴,然後就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她看見了很多人和事,都是以往發生過的。紀琬琰的意識漸漸回來,她清楚的記得自己已經死了的,一敗塗地被家族趕出了京城,又遇無良車夫謀财害命,争奪财物間,她被推搡下了懸崖,她确确實實是死了的。可是,随着紀琬琰意識的清醒,就越發覺得不對勁。徐媽媽還在這她醒來就看見了,這幾天才确定了那不是夢,徐媽媽的聲音,動作,全都是記憶中的樣子,她不會認錯,可是她住的地方就有點讓她分不清楚了。她是紀家大房的嫡女,上頭有一個哥哥,爹娘得她較晚,因此在紀家姑娘中排行在休息了小半個月之後,紀琬琰終于可以下床走動了。徐媽媽扶着她坐到了一架有點模糊的銅鏡前,這銅鏡也好些年頭了,包邊的銅開始變形了,不過,銅鏡中映出來的臉龐還是讓紀琬琰忍不住的驚訝了。她真的回來了。鏡子中的女孩,丹唇列素齒,翠彩發峨眉,巴掌大的小臉說不出的精緻,大大的眼珠子黑曜石般明亮,她的眼珠似乎就天生比旁人要黑亮些似的,這雙眸子曾經被人作詩傳頌過,說是含情凝睇,海棠标韻,懸膽鼻挺翹,櫻桃唇瓣微豐,塗上胭脂,更是難掩的風情。曾經的潋滟一晃而過,再次回到鏡中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般的稚嫩面龐之上,仿佛她記憶中的紀琬琰隻不過是南柯一夢般,隻不過是她坐在梳妝台前的那一晃神罷了。徐媽媽端着個盤子進來,上面放着一碗清粥和一疊醬色的小菜,不知道是什麼。&ldo;唉,廚房真是越來越過分了。這種吃食都開始克扣了。姑娘還在病中,他們就敢這樣怠慢。&rdo;徐媽媽的抱怨之言沒有讓紀琬琰感覺怎麼樣,将目光移到那似乎沒什麼熱氣的清粥上面,她伸手端起了碗,纖細的胳膊露出小半截,白皙的仿佛羊脂玉般溫潤無暇,隻不過紀琬琰注意的卻不是這個,而是将全副心神都放到了手中這碗清粥上。這幾日全都是徐媽媽一勺一勺的喂她吃的,今天是第一次自己端起了粥碗,久違的食物香氣讓她沒做多少停留,就一口一口的将米粥全都吃下了肚,徐媽媽意外的看了看她,隻覺得姑娘今天有點不對,端着碗居然沒有抱怨廚房,沒有罵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紀琬琰吃下一碗粥,這才站起了身,徐媽媽要給她梳頭,卻被她拒絕了,就那麼垂着烏黑的長發走到了西窗下的椅子下坐着,外頭陽光明媚,就是寒氣重了些,紀琬琰仿佛感覺不到般,因為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冷靜。她是紀家大房的嫡女,上頭有個哥哥,排行第二。上一世她大概就是十歲生辰過後被老太君接入玲珑閣中,她那時候還不知道,她隻不過是老太君特意培養出來的高級貨,專門用作裝點門面,說好聽了,是大家閨秀,其實不過就是一件侍價而估的商品,雖不自比青樓女子,可是性質卻沒多少變化,都是打扮漂亮,送給達官貴人消遣用的。十年之後大家都會知道,紀家雖然出美人,卻難出德才兼備的美人,紀家的美人素來隻以空架子出名,可能二房侯府的正經小姐會好些,可是大房、三房、四房的姑娘,那就有點不入流了。而恰巧,紀琬琰就是那不入流紀家姑娘中的翹楚人物。庸俗市儈,物質自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典型了。她的父親是紀家的嫡長子,可惜命不長,在生下她一年之後就去世了,留下她娘一個人撫養她和哥哥,可是三年前娘也病了,得了瘋病,到處喊着要殺人,老太君就把她關在西偏院裡,不許她出來,不許人進去。而她的哥哥紀衡也給送到了書院去住,除非節氣,等閑歸不來家裡。&ldo;唉,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回事處的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給咱們院子裡的炭是越來越差了,放在籃子裡幾乎都能瀝出水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潑上去的,本來炭就不好,加上水就更嗆人了。從前夫人在的時候,雖然艱難,可到底那些人不敢這般怠慢,我可憐的姑娘,也不知這種日子還要過多久。&rdo;徐媽媽一邊掃炭灰,一邊有感而發,從前像她這樣抱怨的時候,四姑娘都會跟着附和兩句,兩人一起罵罵回事處的狗奴才,總還算有些話說的,可是今天她說了這麼多句,姑娘卻一句話都不回,隻将兩腿縮在椅子上,歪着頭,默默的看着外頭的蕭條景緻,側臉竟說不出的叠麗,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下了凡塵的雪精靈,怎麼看都是美的。四姑娘的容貌完全承襲了大夫人的,可這又怎麼樣呢?大夫人漂亮,可如今卻被人關在西偏院中,也不知是個什麼光景,徐媽媽在心裡又歎了口氣,将手在襖子外擦了擦,去了内間,從床上取了一件泛白的棉袍披在了紀琬琰身上,關切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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