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公家的房子住,老房子他不要啊!他要我就給!”大伯說。
“得了吧,别在這說漂亮話了!你知道他愛面子不會跟你争,故意這麼說。我倒要看看,他真找你要的時候你會不會給?!他有公家的房子,你們單位難道沒有分房子?你怎麼不住啊?一聽說那房子還要自己出一部分錢買就搬回來了!”一向愛與大伯較真的小姑媽不依不饒,楞接老底。大伯搬出“潑出去的水不要管娘家事”的理論進行壓制,小姑媽最見不得他拿兒子女兒的身份說事,于是一場罵戰爆發。無論周圍人怎麼勸也無濟于事,小姑媽咆哮着“再也不上你家門”摔門而去,小姑爹、堂姐追着小姑媽随後離開。
剩下的人悻悻地,不好說些什麼,但仍舊留下吃飯。好不容易熬到晚飯後,老一輩要打牌,牌桌上每家出一個才公平,于是三缺一,我爸沒來,大家便都拉着我媽打。親戚們都是能赢不能輸的主,輸了會吵架拌嘴,可誰又想自己輸呢?所以輸赢心裡都不會痛快。我媽迫于人情的壓力拗不過大家的邀請,又不想陷于跟親戚扯皮的境況,遲疑着不上牌桌。我知道她不喜歡打牌,便說有同學要找我,拉着我媽提前退場了。
走出大伯家的院門,周圍的房舍、圍牆隐退到黑暗裡,沒有蟲鳴喧嚣,頭頂清亮的月光灑下,顯得冬夜越發靜了。我就是這麼喜歡夜的,安靜,自由。整條小路上隻有我和我媽不緊不慢地走着,我舒出一口氣抱怨:“在别人家真别扭,即使是親戚或熟人家裡也不自在。”
“所以要有一個自己的家!在自己家不别扭,那才是家的感覺。”我幾乎無法相信這話是從媽媽嘴裡說出來的,她會跟我聊這些?可她并沒管我的反應,邊走邊說,說爸爸的各種優點,說他當着我的面嚴肅,背地裡會給她唱歌、講笑話、賠禮道歉,說他們年輕時的風光故事。
爸爸年輕時是宣傳隊聰明帥氣的窮小子,樂器、唱歌、樣闆戲樣樣精通,個子不高也不自卑,分配到單位,很快竄了點個頭,也竄成了業務骨幹,開車、算賬、機械修理樣樣拿手。媽媽是年輕漂亮、身材好的百貨公司營業員,有穩定職業,且家庭條件比爸爸優渥很多。在買東西需要糧油布票、朋友們還在為吃飽肚子争吵的年代,她已經能戴上手表、穿“的确良”連衣裙了。經媒人介紹,兩人一見鐘情。爸爸去杭州出差,花大半個月工資給她帶回雙珠光高跟鞋,用大半年的工資買了鑲紅寶石的金戒指給她當婚戒。百貨公司裡有什麼時髦衣裳、領帶之類的,她也會時常買給爸爸。
在媽媽的世界裡,我們家的節儉是從她第一次下崗之前開始的。她說知道自己即将失去工作、年紀輕輕沒有收入時,慌亂得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不知道日子該怎麼過下去,是爸爸安慰她、鼓勵她,給她把工作調動到爸爸所在的單位。可在我的認知裡,從我懂事起我們家就很窮。買菜要報賬記賬,買東西要努力讨價還價,貴的東西不買。小學二、三年級時,爸媽每月工資兩三百,每每學校要交幾十幾百的學雜費、書本費、校服費、早餐費時媽媽都會在我面前抱怨“又要交錢”。從小數學就好的我分分鐘把收入、支出和剩餘算得明明白白,于是沒有收入的我努力不吃零食、好好學習不交擇校贊助費也算給家裡節省開支了。看老照片時,媽媽總會炫耀表姊妹和朋友們撿她的舊裙子穿,我便知道咱家曾經也闊氣過,但那是曾經,在我出生以前,一切都與我無關。前些年,媽媽第一次下崗前後,她的焦慮、慌亂、暴躁,我是目睹和體驗過的,那些沒來由的責罵和巴掌。沒有工作不是件好事。舅舅比媽媽早下崗好幾年,他在街上開店、起早貪黑進貨、談生意,我偶爾去幫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揣摩買家的脾性和心理價位,善用各種話術和套路,的确比上班辛苦,不過有人替換的話,時間也自由。
“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你也可以知道了。你爸跟上面主管單位談得不是很理想,這次估計我們都可能要下崗,就看什麼時候了。有了之前的經驗,到了這個年紀,又是和你爸一起,再下崗我也不怕了。”媽媽突然口氣鄭重地對我說:“不過你不用擔心,你上大學四年的學費我們已經攢下了,這個錢我們還出得起!”
優化組合和下崗的事,他們之前總對我遮遮掩掩,說“大人的事小孩别管”,今天媽媽開誠布公的話倒令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她終于拿我當大人看待了,我語氣輕快地回答:“我不擔心!就算沒錢了,你們開店我也可以去幫忙啊。做生意又不丢人?!”
“唉!你爸是不會在街上擺攤做生意的。你也不用表現得無所謂的樣子。我知道,你心思重,有些事你看起來不在乎,其實會放在心上。”媽媽的話像點穴一樣點住了我。
天啊!太可怕了,在媽媽面前我是這麼淺薄容易被看穿嗎?還想掙紮下,我趕緊笑笑掩飾道:“哈哈哈哈,有嗎?沒有啊!我本來就什麼都無所謂的!有錢有有錢的活法,沒錢有沒錢的辦法。”
“哎呀,不用狡辯了,知女莫若母!你們班那個叫陶然的男生太内向了,說話做事畏畏縮縮的,像個女孩子,一點也不大方。男生就應該有男子氣概點,有責任有擔當,像你爸那樣,可他……”媽媽繼續絮叨着,不知道她的腦回路是怎麼突然跳轉到陶然身上了。剛覺得她打開心扉要跟我當朋友似的聊點以前不會聊的話題,這一腳急刹車又轉進了死胡同。我從不敢在她面前主動提起陶然,怕說多錯多,不定哪句話就露餡了,可她今天怎麼會這麼突兀地提起他?是在點我嗎?有什麼暗示嗎?前面講那麼多都是為了鋪墊這個話題嗎?
我不敢猜她的啞謎,也不敢跟她繼續探讨任何關于陶然的話題,趕緊把話引向别的地方:“你覺得他沒男子氣概,那你覺得誰有?陳舟、樂為,或者你還見過我們班哪個男生?小點子?葉培盛?陳舟他爸媽你們還有聯系沒?”一連串問題果然起到攪混水的作用,媽媽随便揪着問題裡她知道的内容又開始評頭論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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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月29日……星期一……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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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從晚自習開始年後補課,但白天住校的學生陸陸續續就會到校。熬過了新年的幾天假期,總算等到上課這一天。一大早趕緊起床,準備收拾收拾去學校見見許久未見的同學。正洗着頭,門鈴聲響起,媽媽的喊聲從門口傳來:“快點,你同學來找你了!”我摟起臉盆裡濕哒哒的半盆長發到客廳,透過不斷滴水的發簾看見陶然站在門口,趕緊轉身沖進衛生間用最快的速度沖幹淨洗發水,整理好頭發出來。我用眼神示意陶然有話出去說,邊拿起書包往外走邊喊道:“媽,我去學校啦!”媽媽的聲音從陽台傳來:“去看看,奚萍姊妹到學校了就叫她們上家裡來吃飯!”我應承着早已下了樓。
和陶然一路同行往學校走,路上雖沒說什麼,但内心卻無比安定,那是期待實現的踏實。很快走到校門口那條長長的坡道,往來的同學漸漸多了起來。不想被傳閑話,我稍稍加快了腳步,和陶然前後拉開兩三米的距離,不時和身邊經過的熟人打着招呼。校門口瑞生家的店俨然成了我們班在校外的專屬據點,已經聚了好些剛到校的同學,有人還沒進校放行李,有人宿舍已經收拾過了,打算借白天不上課的空檔去縣城裡逛逛街。大家相互打招呼,交換假期心得體會,還有展示新年新衣裳的,歡欣的嘈雜,好不熱鬧。
沿着校主幹道往前,迎面碰到毛廣海和其他幾個男生。離得老遠,毛廣海就樂呵呵地沖我擺手打招呼:“嗨!新年好啊!”友好熱情的程度堪比多年不見的摯友,很難想象兩年前因不讓我說話,他曾高居我“不往來”黑名單榜首。我也笑着回應新年好,跟他站着閑聊了會才去教室。奚萍還沒來,東霞已經到了。見到東霞,心中的親切油然而生,才分開了一個多星期而已,卻仿佛分别了一個多世紀,有無數的話要傾訴,即使是随意在路邊看見的一個小物件也想與她分享。想到還有一百多天将面臨真正的離别,心中的不舍便無限擴大,再多的語言也說不盡那份不舍。
回家吃飯,爸爸不在家,媽媽在陽台織毛衣,還沒有要吃飯的意思。我拿了個橙子也在陽台坐下曬太陽,不料這一坐引發了一場“專題座談會”。媽媽定的主題内容,談的是陶然。她用一個詞形容他——萎靡不振。她的每一句話聽起來似乎都雙關有歧義,每一句話都在指向着什麼,但又都沒明說。什麼“他這人一看像個女孩子,沒見過什麼世面,說話也沒氣魄,挑不起大梁,總喜歡逃避。”什麼“他不懂禮貌。雖說男孩子不需要太多花言巧語,但像他這樣基本的禮數都看不到的也不行。他每次來,我讓你幹活就是在給他下‘逐客令’,他還一直待着不走,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通!”什麼“你多勸勸他,叫他把心思多放在學習上,少想些别的亂七八糟的!”……類似閃爍其詞的話媽媽說了很多,為什麼這幾天媽媽總主動提起他,要跟我聊他?莫非她已經察覺到我的心思,要對我進行暗示和引導?天啊!這洞察力也太可怕了吧!我不想在她面前做個透明人,隻順着她的話嗯嗯啊啊應承。
“以後他不會再來了吧?最好别來了!他也不想想,别人老看見他往咱家跑會怎麼想?!知道的還好,不知道的還以為……”媽媽這話不是暗示,已經是明示了吧!他來與不來,我怎麼知道,怎麼能控制?不再說什麼,我拿起小闆凳進屋吃飯。吃完飯,背起書包去學校,媽媽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放學了早點回家哈!”由于我多年來的良好表現,媽媽已經很多年沒在意我放學後是否會及時回家了,現在又關心起這個來,明顯是對我不放心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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