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裡外的保安州涿鹿縣則是白幡高挂,愁雲慘淡。楊氏祠堂前,無論男女老幼皆是腰系麻帶,頭纏白巾。祠堂内,十六個牌位,十六口棺材,昭示着一場血淋淋的慘事。楊氏族長伛偻着身子,似瞬間老了十歲。楊氏丁男立在堂内,老者失聲痛哭,壯者握拳咬牙,幼者懵懂嚎啕。哭聲迎着北風,扯着白幡,道不出的凄涼。祠堂外,族内的婦人亦是哭聲陣陣,不平、冤屈、怨恨,都凝在哭聲中,久久不散。許久,祠堂門開,族長當先走出,詢問一跛着腳、頭上亦有傷的族人:&ldo;四郎家可安頓好了?&rdo;族人哆嗦着嘴唇,話中帶着哽咽。&ldo;四郎的兩個兄長都沒了,三叔撐着一口氣,說……&rdo;&ldo;說什麼?&rdo;&ldo;說讓族長放心,他不會死,不能死。就算和天掙命,也要撐到四郎金榜題名,撐到闫家遭報應一日!&rdo;&ldo;三弟啊!&rdo;聽聞此言,楊氏族長終支撐不住,悲呼一聲,老淚縱橫。消息不知不覺間,半月過去。楊瓒關門苦讀,白日聞雞起舞,夜間秉燭達旦。不至頭懸梁錐刺股,也有了拼命三郎的架勢。功夫不負苦心人,如此勤學苦練,毛筆磨秃三支,策論總算小有所成,連寫出的字都好上許多。雖不及楊小舉人,卻也有了幾分風骨。李淳三人見過,都是連連點頭,發出贊歎之聲。楊瓒不以為意,決心勤練台閣體。自己有幾斤幾兩,他比誰都清楚。哪怕再穿十次,也達不到王聖、顔聖半分。沒有金剛鑽别攬瓷器活,達不到那個層次,就别想着蹦高。無規矩不成方圓。與其耗費心思,畫虎不成,倒不如中規中矩,腳踏實地。橫平豎直,字字分明,讓人看得舒心,于殿試大有裨益。揮灑自如,寫一筆狂草,的确有個人風格。奈何閱卷官看得心煩,天子也未必欣賞,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打定主意,楊瓒勤練策論之時,愈發重視起字體規整。予人刻闆印象不打緊。初涉官場,被人視做古闆,總比機靈過頭要好。書童楊土未曾讀書,跟在楊瓒身邊日久,倒也習得幾個字。每日整理楊瓒的手稿,經常念叨:&ldo;四郎的字愈發好了。&rdo;楊瓒輕笑,道:&ldo;你才看過幾個人寫字,就知我寫得好?&rdo;書童有些臉紅,仍是不服氣,道:&ldo;雖沒看過他人,但比先時确實好上許多。我嘴拙,說不出好在哪裡,四郎卻不能不信。&rdo;&ldo;是嗎?&rdo;&ldo;正是!&rdo;楊瓒仍是笑,明擺着不信。書童梗着脖子,捧着厚厚一疊手稿,實在不明白,都是做好的文章,為何四郎要燒掉。&ldo;這些都不成文,燒掉吧。&rdo;起初,楊瓒有心藏起手稿。随後想想,楊土整日跟在自己身邊,無論多小心,也總有疏忽的時候。況且,家書已經送出,再做防範,不過多此一舉。幹脆放開手,将練字的紙交給楊土,讓他燒掉。楊土向來謹慎,口風也緊,看到楊瓒的手稿,沒有多說半句。見此,楊瓒松了口氣。忠心也好,其他也罷。過了楊土這關,其他都好說。這日,楊瓒仍在苦練策論,客棧中突起一陣喧嘩。筆鋒微頓,墨迹落在紙上,楊瓒微微皺眉,道:&ldo;你且去看看。&rdo;&ldo;我這就去。&rdo;楊土答應一聲,将半塊酥餅一口塞進嘴裡,鼓着兩邊腮幫子推開門,噔噔噔下了木梯。不過半晌,房門重又推開,楊土走進來,道:&ldo;四郎,是貢院遣人來告,殿試推遲五日,改到下月庚子。&rdo;改期?楊瓒停筆,拿起布巾擦了擦手。&ldo;可說是因為什麼?&rdo;&ldo;沒有。&rdo;楊土搖頭,&ldo;隻說推遲,沒說因由。不過……&rdo;&ldo;不過什麼?&rdo;楊土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ldo;我聽在客棧用飯的腳夫念叨,說他有侄子給工部侍郎家送菜,聽廚下說,天子罷了午朝,又罷了早朝,他家老爺有五六日沒出府門了。&rdo;書童說得眉飛色舞,全當八卦。楊瓒卻是聽得心驚。殿試日期推遲,于他而言并非壞事。比起同榜貢士,他做策論的水平隻能算下等。經過數日苦練,勉強可擠入中等。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能多出五日,勉強也能多出幾分把握。但天子不朝?放下布巾,楊瓒捏了捏額角。早知道,他應該多翻翻明朝曆史。弘治帝,貌似是個短命的皇帝?實在是萬貴妃和弘治帝的親爹太有名,就算對明朝曆史不熟悉,都能聽到幾耳朵。弘治十八年……示意楊土不必再說,楊瓒坐到椅上,單手撐着下巴,指尖無意識劃過鎮紙,慢慢陷入了沉思。客棧中,李淳程文王忠得到消息,和楊瓒的反應大不相同。楊瓒是心驚中帶着慶幸,三人卻都有些郁悶,安不下心來。但事已至此,總不能跑到貢院前靜坐反對吧?有家人在朝為官的貢士,多少曉得内情,比他人更添一分擔憂。殿試推遲不怕,怕的是根本無法舉行!以弘治帝的勤政,連續數日不上朝,政令多出内閣,簡直匪夷所思。唯一的答案,就是天子&ldo;偶染微恙&rdo;不實,小病實是大病,鬧不好,龍椅上會換個新帝!知情者多心中忐忑,惴惴不安。相比之下,無知淡定倒成了優勢。京城内小道消息頻傳,乾清宮中,弘治帝卻不像猜測中的形容枯槁,病入膏肓,起都起不來。雖多日未露面,但經過太醫院群策群力,精心調養,精神的确好了不少。難言是藥方的功效,還是丹藥的作用。總之,每日裡,弘治帝總能餘出一兩個時辰教導太子。&ldo;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肆意而為。&rdo;&ldo;治國之道,不在事事親為,而在禦人。&rdo;&ldo;民為水,君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rdo;&ldo;親賢臣遠小人固然不錯,然朝中多君子,亦不能少了小人。君子可用,小人亦可用。君子剛正,小人詭詐,如何用,需得由爾把握。&rdo;&ldo;朝臣言,廠衛乃天子鷹犬。此言不假。&rdo;弘治帝頓了頓,加重聲音,&ldo;然鷹的爪上有環,犬的頸上有繩,其不過看門捕盜之用,生殺皆握于爾手。&rdo;弘治帝諄諄教誨,恨不能将畢生所得全部灌輸給太子。朱厚照聽得認真,但能真正聽進去多少,唯有他自己知曉。京城之外,送信的快腳已抵達涿鹿縣。打聽着尋到楊家,見到門上挂着白幡,族人個個帶孝,不由得吃了一驚。尋上一個系着麻帶的中年漢子,先行禮,再開口問道:&ldo;此處可是涿鹿縣楊家,甲子科舉人楊瓒楊老爺家宅?&rdo;&ldo;正是。&rdo;漢子帶着幾分戒備,問道,&ldo;你是何人?&rdo;快腳長出一口氣,臉上帶出幾分喜色,忽見漢子腰間麻帶,忙又收了回去,正色道:&ldo;我從京中來,帶有楊老爺的家信。&rdo;&ldo;四郎的信?&rdo;&ldo;楊老爺高中今科春闱第五十九名,不日将要殿試面君。跟着楊老爺的書童交代,這封信必送到楊宅,交到楊翁手中。&rdo;&ldo;四郎考中了?!&rdo;漢子愣住,臉頰抖動,繼而現出狂喜,一把抓住快腳,道:&ldo;随我來!&rdo;拍開木門,漢子高聲道:&ldo;三叔,四郎中了,中了!&rdo;說話間,屋内奔出一跛腳男子,同樣麻衣在身,臉上亦帶着狂喜。&ldo;中了?真中了?&rdo;&ldo;中了!還有四郎的書信!&rdo;漢子抓着快腳,道:&ldo;三叔這裡我顧着,你快讓娃兒給族長送個信!&rdo;&ldo;哎,對,送信!得快送信!&rdo;快腳一路被拽着,根本來不及張口。待進到屋内,撲鼻一股苦澀的藥味。一位年不及五旬,卻滿頭白發的男子被攙着走來。其身上披着布袍,肩背裹着繃帶,隐隐滲出血色。見到快腳,男子面帶激動,問道:&ldo;可是我家四郎的家信?&rdo;得知男子身份,快腳忙行禮,道:&ldo;楊翁在上,正是楊老爺的書信!&rdo;論理,楊父乃是不惑之年,稱不上&ldo;翁&rdo;。但楊瓒已是貢士,殿試過後,再不濟也是三甲同進士,官身有望。快腳不至下九流,身份也是不高,見到楊瓒家人,自要恭敬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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