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诏獄的日子,怕是要提前了。山陵崩二弘治十八年五月庚寅,神京城忽電閃雷鳴,驟起大風。風沙彌漫,遮天蔽日。白晝恍如黑夜,行人相聚五步,已是眇眇忽忽,看不清彼此的五官音容。閃電驚雷駭人,丈粗猶如巨蟒。俄而有暴雨傾盆,如瀑布墜下。天像被鑿開口子,豆大雨珠連成一片,落在人身上,猶如石子飛擊,冰雹砸下,不緻頭破血流,也會青紫一片。皇城内宮城外,自東上門至北中門,十二道城門緊閉。城門衛冒雨登上城樓,隔雨幕眺望,不到片刻,袢襖即被雨水浸透,冷得牙齒打顫。城内的酒樓茶肆接連落下窗門,格栅在風雨中咯吱作響。有來不及收回的幌子被風卷走,瞬即不見蹤影。更有單薄的木匾被風雨砸落,掉在地上,碎成數塊。城東壽甯侯府前,兩尊石獅接連被閃電擊中,自底座至獅首,很快爬滿裂紋。又一道閃電落下,正門上的禦賜匾額竟然起火。雖很快熄滅,&ldo;侯府&rdo;二字卻少了一半,再看不清楚。圍在侯府外的錦衣衛早退開數米,啧啧有聲。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守門石獅被雷劈裂,禦賜匾額被閃電擊中,對笃信天兆的古人來說,簡直是兇兆中的兇兆。壽甯侯必是惡稔貫盈,罪在不赦。連上天都看不過去,才劈落雷電,降下重責。侯府内,得家人回報,壽甯侯張鶴齡坐在正堂,錦衣玉帶,力持鎮定,顫抖的雙手卻徹底出賣了他。&ldo;退下!&rdo;揮退家人,壽甯侯用力咬牙,忽的砸落茶盞。&ldo;兇兆?我不信,不信!&rdo;親姐是皇後,親外甥是太子,他是堂堂國舅!帝冠戴過,禦酒嘗過,閣臣尚不被他放在眼裡,幾個悶雷,幾道閃電,又算得了什麼!必是小人進讒,讓天子生出誤會。隻要能進宮,隻要能見到皇後,隻要皇後在天子面前哭求幾句,他必能得回往日榮耀,繼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日子!&ldo;我要進宮,我要見皇後!&rdo;伴着怒吼聲,壽甯侯表情猙獰,滿目赤紅,似要噬人一般。建昌侯府中,建昌侯張延齡頹坐榻上,滿目蕭然。伴着風雨,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歌台舞榭,畫閣朱樓,再不複往日喧嘩熱鬧。富貴榮華之地,仿佛在雨中轟然倒塌。金鋪屈曲,玉檻玲珑,驟成殘垣丘墟。錦衣華服,炊金馔玉,恰似一場幻夢。環膝的美人不再莺聲燕語,谄媚的親随不再滿口奉承。高賤無常。不過短短幾日,富貴顯榮的皇親國戚,竟從雲端跌落,滿身污泥。是生是死,全在天子一念之間。&ldo;伴君如伴虎。&rdo;建昌侯喃喃的念着,思及平日裡種種,頓覺寒意沁骨,自榻上立起,狠狠給了自己兩巴掌。一夕改換門庭,飛黃騰達,便忘乎所以,記不得自己是誰。當真是豬油蒙了心!姐姐是皇後又如何?身為國舅又如何?隻要天子動怒,不再容忍,他們兄弟就是地上的兩隻蝼蟻,捏死踩扁,不過一念之間!站得越高,摔得越狠。往日越是得意,今時越是恐懼。&ldo;早知今日、早知今日……&rdo;建昌侯抓亂發髻,不停的自言自語。早年間,爹娘不是沒叮囑過,縱然天子仁厚,終是君臣有别,萬不可忘記本分,有谮越之行。奈何富貴榮華迷人眼,權勢利祿魅人心。他将父母之言抛之腦後,隻顧沉浸在繁華堆疊中,做着雲端上的黃粱美夢。如今夢醒,乍然驚出一身冷汗,卻已沒有挽回的餘地。轟!雷聲炸裂,建昌侯委頓在地,膽喪魂消,面如土色。雨越來越大,除了五城兵馬司的官兵和順天府衙役,路上再看不到一個行人。诏獄中,楊瓒放下遊記,凝視燭火映在牆上的虛影,微微出神。忽然,囚室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楊瓒留心聽着,不是獄卒的軟鞋,而是錦衣衛的皮靴。腳步聲停在囚室前,片刻之後,鐵鎖落在地上,囚室門大開,挾着水汽的冷風卷過室内,燭火微搖。擡起頭,視線停在來人身上,楊瓒微微勾起嘴角,起身行禮。&ldo;顧千戶。&rdo;大紅錦衣被雨水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蒼勁的線條,愈發顯得蜂腰猿背,肩寬腿長。幾縷烏發黏在額角,襯得膚色玉白,唇色豔紅,眉如墨染。楊瓒微有些晃神,腦海中閃過八個字:靡顔膩理,琪樹瑤花。&ldo;楊編修。&rdo;沒有留意楊瓒的走神,回禮之後,顧卿側身讓開。自顧卿身後走出一人,開口道:&ldo;陛下有旨,宣翰林院編修楊瓒乾清宮觐見。&rdo;聲音入耳,楊瓒倏然回神。尴尬的發現,牢房外不隻有瓊蘭玉樹的顧千戶,還有一個面生的中官。&ldo;咱家蕭敬。&rdo;自恩榮宴後,蕭敬一直留心着這些新科進士。如他之前所料,這名楊探花極得天子和太子的眼緣,先入翰林院,複選弘文館。即便官司纏身身陷诏獄,豈知不是陛下有心回護。不提其他,太子殿下三天兩頭出宮,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十二監提督掌印皆是一清二楚。天子昏迷數日,今日醒來,先召閣老,後喚太子,再次要見的不是六部九卿,也不是皇後太後,而是關在诏獄半個多月的翰林院編修。甯瑾扶安走不開,陳寬到閣老府上宣召,天子信不過旁人,蕭敬隻得親自走一趟。别看蕭公公多年不踏出宮門,神京城和朝堂上的變化,他知道的不比司禮監少,甚至更多。現下,蕭敬身着葵花衫,頭戴雨帽,腳蹬皮靴,頭發花白,仍是目光灼灼。帶着幾分善意,上下打量着楊瓒,更透出幾分親近。楊瓒不由得納悶,如此有氣勢的一個人,直挺挺的站在這裡,他方才竟然沒看見,滿心滿眼都是顧千戶。果真是美色誤人?搖搖頭,楊瓒收攏心思,對蕭敬道:&ldo;蕭公公稍待。&rdo;回身掀起箱蓋,取出之前寫好的兩篇文章,用三層粗布包好,才整了整衣衫,走出囚室。獄卒送回之前被取走的腰牌,另有蕭敬帶來的官服雨帽。&ldo;時間緊急,楊編修可馭得快馬?&rdo;披上罩衫,楊瓒老實搖頭。騎馬可以,跑馬,尤其是在大雨中跑馬,危險系數太高,實在沒有把握。沉吟了一下,蕭敬轉而對顧卿道:&ldo;如此,便要勞煩長安伯。&rdo;長安伯?楊瓒挑眉,這位顧千戶竟還有爵位?有貌有才有品更有家世,這是專門生來打擊人的?此時此刻,發出這種感慨的确不合時宜,但該怎麼說,人和人果真是不能比。待楊瓒穿戴好,挂上腰牌,三人快步走出牢房。彼時,已有校尉備好馬匹,候在诏獄門外。看着蕭敬躍身上馬,老朽的年紀,動作卻是格外的幹脆利落,楊瓒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不待出聲,顧卿已打馬上前,單臂一撈,楊小探花當即安坐馬背,視野為之一變。&ldo;楊編修坐好。&rdo;單手握緊缰繩,顧卿掀開鬥篷,直接将楊瓒罩住。馬蹄揚起,雨水飛濺。兩匹棗紅色快馬似利箭破開雨幕。雨水打在身上,一片冰涼。淡淡沉香沁入鼻端,被锢住的腰間卻是一片火熱。下意識捏捏耳朵,楊瓒牢牢按住包在粗布裡的文章,默背論語孝經,幾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漸漸落回實處。淡定,冷靜!好歹活了兩輩子,不能這麼沒出息!乾清宮中,劉健、李東陽和謝遷已先後趕到。脫下雨帽和濕透的罩衫,三人匆匆擦掉臉上的雨水,趕往東暖閣,在禦榻前跪倒問安。&ldo;陛下!&rdo;弘治帝醒來之後,精神變得大好。無需甯瑾等攙扶,自能起身安坐。想是服過丹藥,臉泛潮紅,雙目炯炯有神。不看瘦成一把骨頭的身子,單看面上神情,絲毫不像是久病之人。太醫院的院使院判診脈之後,不見半點喜色。相顧搖頭,連方子都不敢再開,隻告知禦駕前的中官,熬些溫水送上。甯瑾和扶安小心伺候,誰也不敢出聲,唯恐說話時帶出哭音,犯了忌諱。看到燕服端坐、精神大好的弘治帝,劉健三人頓時心中大駭。大限将臨,回光返照。八字閃過腦海,縱然是曆經風雨的劉閣老也眼角發酸。&ldo;陛下大安。&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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