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太越想越不平,自己分明才是拍着良心做人那個,可蘇家上下,老老少少全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正房太太空了多年,蘇大老爺不嫖不養外室,就是不扶正自己。她盡心盡力養了蘇錦瑞幾年,大小姐不感恩戴德便罷了,反倒處處要跟自己過不去。二房三房的老爺太太們自持身份,輕易不跟她說話,要什麼都是吩咐女傭來傳,實在不得不打照面了,點頭給個笑臉倒像許了自己多大的恩惠。二姨太覺着自己就應委屈,該委屈,她的委屈經年累月,積少成多,變成了怨怼。蘇錦瑞大了,二姨太太不能再拿小時候那套拿捏她,便要時不時講些道理刺刺她。那些道理都是經年累月的舊道理,事無巨細,從頭到腳,從内到外約束着女子的一言一行。大小姐不樂意受約束那是當然的,可不樂意又如何?閨閣女子多少代人不是吃過這些苦過來?想當年,她二姨太太也吃了多少苦,一句為你好,女人們心底就算再不樂意,再痛都得忍着。她忍了一輩子,忍到了蘇家的榮華富貴,忍出自個現如今的養尊處優,蘇錦瑞為什麼就不能忍呢?二姨太講那些舊道理,從來都不直白講。比如她要嘲笑蘇錦瑞穿硬頭皮鞋的派頭,從不直說女子家穿硬頭皮鞋像男人,而是要拿她下樓腳步聲梆梆響作伐。她會挑個親朋好友上門的日子,先不提蘇錦瑞,專等對方說到兒女經了,這才擺出無奈的笑樣輕聲細語說:“哦,你問我們大小姐啊,挺好的,怎麼個好法啊,好到時隔三日,要令人刮目相看呢。要我說啊,這女子讀過洋學堂的就是不同。哪,我們大小姐如今也曉得憐貧惜老了,怕阿秀女腳底闆大踩樓梯不敢用力,自己先穿硬頭皮鞋踩樓梯闆同她做個示範,你們等下聽,梆梆梆梆,下樓聲是不是大聲過街上敲梆子的?”阿秀女是蘇錦瑞貼身的女傭,她本是珠江邊水上人家,家裡要拿她嫁人換錢銀,她自己拿主意自梳,提了包袱進城找活做。二姨太看中她有力氣,原本是雇來做粗活,沒曾想她同蘇錦瑞投緣,倒成了照料蘇錦瑞的大丫鬟。她天生一雙大腳,做鞋都要比旁人費料,當初上蘇家找工時,特地借了一身幹淨衣裳,偏偏底下鞋子露餡,三個髒兮兮的腳趾頭頂在外頭。這件事被二姨太太講了又講,心情好時她會說:“好在我憐她後生自梳不容易,不嫌她一雙大腳吓死人,雇了她進我們家,吃飯吃粥也算好歹有個事做不是?”心情不好時,或者被蘇錦瑞氣到了,她不好同大小姐吵,轉身卻拿阿秀女出氣:“要不是我好心好意,放着好人不用,專門給你留碗飯吃,哪輪到你今日來氣我?所以說好人勿做,做了人家也不領情,指不定就倒打一耙來氣你,氣死你她就安樂了。”阿秀女的典故在二姨太太手裡花樣百出,但萬變不離其宗,句句都意指蘇錦瑞。這法子早先還有用,蘇錦瑞還小臉皮薄時,一聽這樣的指桑罵槐,多半能被氣得又羞又臊,舉手投足愈發拘謹,生怕在儀态上讓人指摘出半點錯。可這兩年蘇錦瑞上了洋學堂,這些舊花樣遇上新時髦,不知不覺間便不那麼管用。可二姨太卻不明白這裡頭的關鍵,隻以為蘇錦瑞大了臉皮厚,又學了外頭沒羞沒臊的洋學生做派,這才不拿自己的指桑罵槐當回事。她就如多數舊式女子一樣,隻曉得這個時代不同了,卻不明白這時代到底怎麼個不同。她不懂自打蘇錦瑞入了洋人辦的培道女中,她與自己的較量,已俨然上升為新時髦與舊古闆的較量,而托民國肇造、革故鼎新的福,蘇錦瑞已然占了先機,二姨太再要來重施故技,隻能适得其反了。這一日,二姨太挑着蘇錦瑞在家的時候,特特約幾個親戚來摸牌。她一邊摸着象牙麻将,一邊估摸着蘇錦瑞下樓的時間,笑吟吟地與同桌的太太們大談舊式女子的好。在她的描述下,舊時的小姐們一個個娴雅貞靜,舉步無聲,落箸無響,既有舉案齊眉的賢能,也有弄墨吟詩的才華。且講究含胸低眉,一雙金蓮小腳,裙擺紋絲不動,風流儀态那是自不待言。結論便是一句:可惜喲,如今你們瞧瞧那些女學生。蘇錦瑞在後聽了個一句不落,轉身回房。二姨太太正暗自得意,哪知沒過一會,又聽見她下樓的咚咚聲,頭一轉,卻見蘇錦瑞神情自若捧着份《廣州民國日報》過來。她還沒明白怎麼回事,蘇錦瑞卻坐下道:“諸位太太打牌無事,不若我同大家念段報紙如何?”她這麼說,旁人自不好拒絕,于是二姨太太便聽着蘇大小姐清脆的聲音朗朗讀來一段什麼“民政廳長,婦女各界紛紛譴責女子束胸比纏足更惡,提案女子束胸一律罰款五十金”的時文。二姨太太暗叫不好,正要打岔過去,還沒張嘴便聽蘇錦瑞佯裝天真的嗓音問自己:“二媽,這可怎麼是好?政府要咱們女子不束胸,大方天然才好,可我剛剛聽你卻講含胸順眉才是女子之美。哎呀,我一個女孩人家到底聽哪個好呀?”她再接再厲道:“不如這樣吧,我姑且聽你的,不過麻煩你要給定我五十塊防身,萬一被抓到,我也好自己給罰金。”二姨太太的笑登時僵在臉上,蘇錦瑞放下報紙還不過瘾,又加來一句:“哎,這也怪不得姨太太,你都是舊時代過來的人,哪裡懂這些呢。”“舊時代”三個字氣得二姨太太心肝肺同時燒起來,她是不明白何為新,何為舊,可卻聽出了老古闆、不合時宜的意思。可她怎麼就不合時宜了?想當初她做閨閣女子時,描花裁衣,首飾繡鞋,哪一樣出去不是人人稱道,姐妹們競相模仿?進了蘇家門後,她何曾在吃穿上落人一步?英吉利的洋布、法蘭西的鐘表、緬甸的翡翠、錫蘭的寶石,她比省城哪家正頭太太少過一樣?怎麼莫名其妙的,她反倒成“舊時代”過來的人了?二姨太這口氣憋了幾日尋不到口發洩,到第三日,趕巧她的女兒,蘇錦瑞的異母妹妹蘇錦香喚阿秀女上蓮香樓買新鮮出爐的核桃酥,一嗓子喊徹了二層樓。偏偏阿秀女忙着熨蘇錦瑞的裙子,抽不出身,蘇錦香也不惱,轉身自己換了衣裳,借買點心的由頭尋小姐妹上街耍。她跑來管二姨太要點心錢,沒想到正正撞槍口上。二姨太一聽便開始尖聲抱怨,從阿秀女數落到蘇錦香,從自己艱辛的過往哭訴到自己進蘇家門幾十年有多不易,一個個白眼狼吃碗面反碗底;又哭自己好心好意招阿秀女做工給她碗飯吃,豈料她忘恩負義,攀上金枝就不把她放眼底,連幫二小姐買個核桃酥都敢推三阻四;再罵女兒什麼不好學,偏要學現下的女學生趕時髦,吃個點心都要出街,好好的女兒家動不動便抛頭露面,一個個全讓洋學堂教壞了規矩。二姨太訓人聲音也不高,可哭得很講究,頗有回旋往返,婉轉吟哦的韻味,将那點委屈演繹得凄凄楚楚,袅袅如煙。她還專挑蘇錦瑞閨房樓下哭,讓來往的人都曉得大小姐又難為庶母,真個驕縱。蘇錦瑞透過窗子聽個清清楚楚,她冷冷一笑,暗罵一句,轉頭下了樓,穿過狹隘的青雲巷,走入後花園小别墅。小别墅是蘇老太爺獨居的地方,精緻的二層小樓,請洋人建築師畫的圖紙,從南洋聘請的工匠,整個蘇宅到了這裡才是真時髦,也隻有這裡才配了手搖電話。祖父不在,蘇錦瑞徑自拿起話筒,一個個搖過去,一口氣邀了五位女中的同學來家做客。這五人皆為省城富戶人家的女兒,有兩個家裡與蘇家不乏生意往來,女孩兒們好巧在一處讀上洋學堂,家境相當,又是最易結交小姐妹情誼的年紀,平日裡玩得來就數她們幾個。第二日,五個小姐妹便齊齊登門,個個打扮與蘇錦瑞如出一轍。這如出一轍之中卻又各有千秋,端看你眼睛毒不毒,能不能看得出。二姨太太是個眼毒的,一下就看出了,這五個少女腳下蹬的皮鞋、衣領上别的胸針、手腕上露出的镯子腕表,全是國外舶來的稀奇貨。在省城,有些稀奇貨并非有錢就能買到,若不是達官貴人,就得是經商數代的老買辦門第才有這門路。二姨太太一看就明白了,這是哪個嬌小姐都不好得罪啊,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親自張羅,遣人特特去四牌樓一帶買好點心招呼嬌客,為怕點心買了回來冷被人笑話,還破例掏多幾角錢囑咐傭人坐黃包車去。她有心讓蘇錦香出來見見世面,借蘇錦瑞的東風結交些非富即貴的閨閣朋友。沒曾想,她剛說了句大小姐辦茶話會,好歹也帶我們二小姐見識一下,便聽蘇錦瑞在那抿嘴一笑說:“哎呀,可不是我小氣,主要是妹妹身嬌體弱,還是别煩到她了。”有人便問:“黛西你還有妹妹的呀,怎的沒見過?”黛西是蘇錦瑞的英文名又譯回中文,幾個女孩都這樣,她們自成一體,互贈英文名以充表字,平日裡就隻稱呼對方這種特定稱謂,好似對接暗号,暗号對了,便是自家人,輕易不讓外人稱呼的。蘇錦瑞等的就是這句,她笑得意味深長,瞥了二姨太一眼,學着她的口吻輕描淡寫道:“你們不知道啊,我這個妹妹可是個真正的千金小姐,被我家姨太太教得可好了,但凡下個樓,腳步聲大點,姨太太都要罵的,天天怕她行差踏錯,輕易不讓出門的,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呀,這不,昨日妹妹要出街看戲,姨太太都不讓,怕她抛頭露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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