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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第1頁)

于是西樓一衆雜役拖家帶口的全遣到那裡住,每日進出全憑那一道門。平房臨着街市,說是蘇公館,實質卻屬外圍,住的又多是簽短契來做工的,難免魚龍混雜,天長日久,便不乏有想渾水摸魚,偷雞摸狗的人。于是夾牆那道連着西樓的門便顯得尤為關鍵,夜夜有人輪值不說,警務廳巡邏隊那也是常常要去打點,巡邏隊巡夜,這裡也定例要多照應一下。住西樓與住東樓不同,簡單講,住西樓熱鬧得多,人丁旺,二房三房在一個宅門進出,同一道樓梯上下,同一座廳堂裡喝茶打牌,典型的擡頭不見低頭見。見得多了,兩家人自然要親密,可親密過了頭,有時便難免有牙齒碰嘴唇,碰得滿嘴血的時候,可無論唇齒怎麼碰撞,該打落牙齒和血吞時,二房三房卻毫不含糊。因此他們應對矛盾的方式,要比東樓裡大小姐與二姨太明火執仗隐晦得多。比方講,若二太太在三太太那吃了委屈,或三太太在二太太那吃了教訓,兩妯娌當面是絕不給對方臉色看的,她們會隐而不發,回頭遣各自的丫鬟老媽子,廚房場院、樓上樓下,自有千百種不同的方法給對方下絆子。有時遇上孩子們打鬧就更好了,一句“孩子們小不懂事”,麻煩總能輕描淡寫揭開去。若哪家的哥哥姐姐欺負了叔伯家的弟弟妹妹,太太們自樂得裝沒看見,沒準回房還要給兒子女兒喂蜜餞,吃雞仔餅,無言獎勵一下他。可若事情鬧大了,鬧出了西樓,叫東樓那邊的人看了笑話,那太太們又會判若兩人,不問對錯,先當着衆人的面不由分說賞自己孩子幾個耳光,再押着孩子好聲好氣賠禮道歉,為自己教子無方愧疚萬分。無論西樓兩家如何互看不對眼,可對外他們是一緻的,促使二太太與三太太親密團結的時候,多半是對上了東樓。她們偶爾也會抱怨老太爺偏心,明明曉得二房三房人口多,可仍将東樓不由分說全給了大房。可她們抱怨歸抱怨,誰也不想真個跟大房換,都知道東樓寬敞是夠寬敞,可那棟樓年代久遠不說,名聲也不好。當年興建時蘇家将将富裕,顧不上用料精細,講究不了風水格局。因此那樓雖是祖上發迹樓,照規矩隻能長房居住,可這樓年月一久,總有些關于陰氣重的傳聞。據說老太爺的原配當年也是病逝此樓,輪到大老爺的原配太太,蘇錦瑞的親娘,也在此樓裡香消玉殒。這兩位都是原該做當家主母的女人,都年紀輕輕,如花美眷,沒來得及大展身手,就各自撒手塵寰。老太爺五個子女,活下來隻餘三個,這在省城富戶中絕不算開枝散葉。輪到大老爺情況就更糟了,迄今為止,他的一妻一妾也不過養了兩個閨女,用舊時代的眼光來看,無子嗣簡直可稱為絕後,可惜現在時代不同,便是女子亦有繼承家産的權利。以往老式粵商家,能挑大梁做買賣的姑奶奶也不是沒有。可蘇家人的古怪在于他們對此都漠不關心,蘇老太爺正嫌二房三房少爺小姐養得多,大房有沒有兒子,似乎都與己無關,他也從不過問。蘇大老爺自己也有自己的偏執,他自原配過世後,多年來不續弦、不納妾,更不養外室一流。南北行的事忙起來是粵港澳三地輪流轉;閑下來時,他尤喜讀王守仁《傳習錄》一流,卻又混着禅宗語錄一道瞎看,攪得腦子裡禅也不像禅,儒也不像儒,格物未必緻知,心也未必能隻系一處。但那又如何呢?蘇大老爺讀書不求顯達,也不求甚解,偏偏歪打正着,多年研習下來,脾性早已養得沖淡平和,偶然想起少年時的癡狂,反而覺得不可思議,仿佛隔着毛玻璃打量一個陌生人。他對家裡頭的事也不愛管,二姨太與大小姐鬧上了天,隻要不影響到他,不在外人面前削了他的面子,蘇大老爺甯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看東樓裡這幾位女眷,也像隔了毛玻璃看人,看的還是變形了的皮影人,美則美矣,然而一舉一動,都像身不由己。他是帶着憐愛來看這些女人,覺得她們都不容易,來世一遭,沒給自己挑一條好走的路。他常想,若這些女人出生在尋常百姓家,或是幹脆點,出生到珠江畔任一艘破船、城郊任一戶農戶家裡倒好了。窮人家的女兒嬌養不了,一落地便被抛到一旁,學會走路便要學會做活。再大一點,燒火劈材、照料弟妹、做飯洗衣,不過是女子一生重重勞役的最開始;待養到十來歲,或是做工或是嫁人,總是有重重的生計二字壓在頭上,哪來閑工夫煩憂?可蘇家的女人,尤其是住進東樓的女人,仿佛格外要過得難。她們難就難在日子越過越小,小得如透過針眼量度,看什麼都得耗氣耗力,費勁思量。明明好端端地養在精雕細琢的樓裡,拿錦衣玉食供着,拿绫羅綢緞裹着,可又能保得住多久的鮮妍妙曼?她們總是會不明所以地褪色、蒼白,總是會一如既往地憔悴、頹敗。就如養在溫室裡的名貴蘭花,明明傾注了極大的心力去澆灌,施肥鋤草從不耽誤,每一日都拿細布擦拭嫩葉。可越是這樣,它們就越容易凋零不堪。偏偏他還不能責怪這些女人自尋煩惱,争來奪去皆是些不入流的小欲望。因為那點煩惱,那點欲望,本來就是她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養分,是她們單薄人生中自己一層層加上去,重重疊疊的色彩。仔細看,那煩惱也是可愛的,為一件時新裙衫,為一樣晶亮首飾,為一盒舶來的胭脂;或是為一句話不對、一個舉止不妥、一個眼神不善,她們能琢磨上大半日。這些緣由都很小,可小有小的正經肅穆,容不得旁人輕易否定唾棄。好比多年以前妻子床頭那瓶用棕色扁平玻璃樽裝的鴉片町,今天想來,那哪是一瓶鴉片町,那其實是一瓶解憂的靈丹,是對付女人細細密密,層層疊疊無窮的煩惱唯一的溶解劑。蘇大老爺當年是不懂,看不明白這棕色小扁瓶中欲說還休的苦,所以才越俎代庖想阻止妻子喝那玩意。後來他慢慢懂了,懂了他便有些後悔,常想若沒這件事,柔弱美麗的原配想必會一直柔弱美麗下去,到死都不會有損記憶中那份美。可看看她後來都成什麼樣?披頭散發、狀似潑婦,對他破口大罵時,哪裡有平日半分溫柔賢淑?簡直瘋得令他驚恐。可惜人生總是太短,開悟總是太晚,導緻現如今,大老爺便是有心想要回憶點少年夫妻、恩愛缱绻的時光,還未憶起細處,大太太病重時那張瘦削又泛着潮紅的臉先擠進腦海,她罵什麼已然記不真切,卻總記得她罵人時迸發出兇狠的光。那是真恨啊,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殺父仇人,是她不共戴天的宿敵一般,恨不得剮腹剖骨,食其肉寝其皮。蘇大老爺每每想起,都要重新經曆一番在妻子目光下倉惶逃跑的驚惶無措,曆曆在目地提醒他自己,他曾經如此耽于外物,如此經不起事。他不止一次地後悔,當年便是讓她喝又如何?讓她喝總好過讓她瘋,總好過讓她罵,總好過讓自己衆目睽睽之下難堪之極,以至于十來年這種難堪仍然不減半分,隻要一想起,便是一陣羞憤難當。若是早點懂得些格物緻知的道理,何至于為一瓶鴉片町亂了陣腳?因為大太太的死,蘇大老爺怪上了許多女人,又體諒了許多女人。比如二姨太,他怪她目光短淺,心思不純,可又體諒她做妾不易,扶正無望,恨不得兩隻手抓多點,再多點,也是人之常情;比如蘇錦瑞,他怪她做女兒毫無作用,喚不起親生母親半點憐憫慈愛,可又體諒她幼年喪母,凡事不得不自己做主,多些強硬跋扈也是應當;再比如蘇錦香,他怪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她的到來,直接将大太太氣病在床,可又體諒她身為庶女,有個處處比她強的長姊在前頭壓着,愛争強好勝,任性嬌蠻,也是環境使然。蘇大老爺因此默許,甚至有些縱容家中的女眷。他帶着憐憫,帶着居高臨下,卻又不偏不倚。有時哪一方處在劣勢,他還會暗地裡伸手扶一把,不叫西風壓倒東風,也不叫東風壓倒西風。蘇大老爺自有他的道理,哪一方輸赢都不叫輸赢,那不過是女人們渡過漫長時日的消遣,再往深裡看,不過是富貴夢中一團團花影綽綽的幻景而已,拿幻境當真,夢裡不知身是客,想想都有無盡的可憐。蘇大老爺因有這些道理,對上家中女眷,與其說多了三分寬和,不如說多了三分退讓。他輕易不與其一般見識,也不與其争論短長。葉棠上門來那日,蘇錦瑞朝二姨太扔木屐,正正好讓他碰見,那是不得不當面呵斥的。可呵斥完了,蘇大老爺卻沒下文,既不罰長女禁足,也不罰姨太太回房反省,更加對她們針尖對麥芒的緣故毫無興趣。他倒是隐約聽說,那是大小姐去參加什麼宴會的請柬讓二小姐拿了,可這算得什麼事?不就是穿紅戴綠往人群中走一遭,也值得大張旗鼓煞有其事?蘇大老爺掏腰包給長女五十塊,讓她去買條新裙子,想了想也給二姨太補了五十塊,讓她帶蘇錦香逛逛百貨公司。拿到錢後,二姨太與蘇錦瑞雙方着實消停了幾日。到晚上他回家時,便看到蘇錦香穿着時興的及踝洋綢裙,脖子上繞着新買的長串珍珠跑來給他請安。蘇大老爺頓感欣慰,覺着錢沒白花,又因心情好,不覺講了二女兒一句:“哪有好衣裳,也記得帶你長姊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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