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敢過去?她搖着頭,吓得直哭,傭人沖了進來,不由分說先抱住她,小聲說:“大小姐乖,不哭不哭,太太沒有要打你,不哭不哭啊。”她擡起頭,淚眼朦胧中,大太太的面目已經模糊,可那雙逐漸黯淡下去的眼眸卻怵目驚心,母親再沒看她,繼續自娛自樂,轉着圈,發出咯咯的笑聲。蘇錦瑞卻知道,在那一瞬,有一扇通往母親的門戶在她面前用力關上,哐的一聲,此後一直到死,蘇大太太都沒再招呼她。她與宋金桂之間也仿佛是那樣,在宋金桂看到她的刹那,她是有希望的火苗燒蹿起來的,隻可惜那火苗很快熄滅,她并不真的信蘇家大小姐會對自己施加援手。她不信蘇錦瑞會救她的命。蘇錦瑞突然意識到,這裡面誰也不是傻子,宋金桂再懦弱,也懂得自己被安置在這個尴尬的養花顧問位置上不會事出無因,她的那點算計,宋金桂隻是無從反抗,卻并未無從知曉。那她又怎會來跟自己求援?蘇錦瑞以為自己已經夠心狠了,為了收拾二姨太,她連自己過世的母親,連父親對母親那點殘餘的眷戀之情都拿來利用。她事先也知道宋金桂可能會受池魚之殃,她看到那個女子含羞帶怯卻又柔順跟随自己進門來時也曾有過那麼一會心虛,可正因為心虛,她反而不願細究,隻想一廂情願認為這沒什麼大不了,若父親真個看上宋金桂,她一定會幫忙她弄個姨太太的名分,有三姨太的頭銜,也不至于讓宋金桂吃虧。可她從未真的親眼目睹過一個鮮花嫩柳一般的女子在一夜之間枯萎凋謝,她沒看到之前不知道這個場景有多可怕。她這才明白,原來摧毀一個年輕女子,一個進公館做工的女子,根本不需太複雜的手段,隻需簡單粗暴,便可一招緻命。她如犯了錯不知如何是好的孩童,她咬着指甲,茫然地想我原本是可以制止的,在宋金桂遭人有意排擠的時候,在父親留意到宋金桂的時候。或者更早,她就不該讓宋金桂卷入蘇家。她原本是可以救這個少女的,就如她原本是可以讓大太太記起她在世上還遺落一個孤零零的女兒一樣,可是她兩次都沒有抓住機會,兩個面目相類的女子,注定要在她面前無可奈何地消亡。蘇錦瑞知道宋金桂想死是攔不住了,或遲或早,她總要聽到那個少女自尋短見的消息。你怎麼去制止一個一心想死的人呢?你怎麼能讓她們活下來?沒辦法的,那就是一條一去不返的路,在她們踏上這條路之前,她們都曾經在分叉口,為她停留了片刻,可她卻因自負和自私而選擇轉過身去假裝什麼也沒看到。蘇錦瑞哭出了聲,她不是同情,不是懊悔,而是真正地感到懼怕。她怕永遠也忘不了這個面目與生母有幾分相似的女孩,忘不了她的眼睛,怕以後隻要一想起這件事,總要意識到自己在整件事中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最重要的,她怕她其實很清楚,她與她最讨厭的二姨太,行事也沒多大區别。她怕成為自己所嫌惡、怨怒的那些人。“大小姐,大小姐。”蘇錦瑞手忙腳亂擦了臉,擡起頭,卻見阿秀女跑了進來,木屐敲在樓闆上咚咚作響,她一進屋子看清她的臉便大驚小怪:“哭了?你躲在這哭哇?”蘇錦瑞啞聲:“收聲啦,你要把整棟樓的人都喊過來看我的狼狽相嗎?”阿秀女欲言又止,拿水罐往木架上的銅盆裡注水,浸入一條帕子,絞了遞過去。蘇錦瑞接過敷在眼睛上,問:“金桂怎樣了?”“還是一句話都不說。也是,說什麼呢?那麼多人見到她大白天跟個男人在屋子裡拉拉扯扯,管家當衆搜她的箱子,個個都瞧見裡頭有拿布頭包着紮給男人的衣裳鞋襪,她還能講什麼?”阿秀女歎息,“公館裡一人一句,都替她講了,她還能講什麼?不就唯有不開口?”蘇錦瑞閉着眼不說話。“上公堂大刑伺候之前,也得讓人出句聲啊,現在一個個都當自己是縣太爺,問都不問一句,直接就判她私通男人,壞規矩,沒廉恥,真是好威風啊,我幫她說句公道話,那些人個個拿看猴子的眼神看我,還有人笑我是不是收了她的銅子,真是氣死我了。”蘇錦瑞仰着頭啞聲:“是阿,在他們眼裡,金桂已經壞了貞潔,怪不得雜志上講,禮教就是女子的枷鎖,是吃人的野獸……”阿秀女瞪眼:“可你上次不是給我讀報嗎?說政府提倡新,新那個文明……”“可我們公館裡沒有新文明,出了這種事,怪金桂頭上不是最容易嗎?”蘇錦瑞一把扯下帕子,哽噎道,“阿秀姐,老實同你講,我覺得整件事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金桂,她要是死了,這筆賬也要算在我頭上……”阿秀女忙打斷她:“你說的什麼糊塗話?你招工她做工,契書上白紙黑字都寫着呢,入了府做妹仔就要吃苦耐勞,看主家眼色做活,難不成反過來要主家日日看着她,不叫她受欺負受委屈?沒這個道理。”“可是我當日找她進來,根本就沒安好心……”阿秀女一把捂住她的嘴,正色道:“這話出你口入我耳,再也不要講。大小姐,你聽我講,一切都是金桂的命,是她命中帶了桃花煞,才會入了府出這種事。要講哪個錯,那個摸進她房裡想占她便宜的臭男人是錯,那些故意把事情吵得阖府上下都知道的,嚼舌根的碎嘴八婆是錯,唯獨不是你的錯,你對她已經夠好了。”蘇錦瑞像個沒主意的小女孩,問:“真的?”“真的。”“阿秀姐,我曉得你無論如何都會站在我這邊,可我騙誰都騙不了自己的,”蘇錦瑞擦了擦眼淚,“是我的錯,我作孽了。”“不要這樣想,”阿秀女大聲憨氣說,“這幾年是年景好,人命跟着值錢,要放在荒年,一個丫頭都不抵幾鬥米,買進來做妹仔,打死就打死了,草席一卷,讓家裡來領屍,最多給十塊二十塊,誰敢怨主家不好?窮人家莫講女子了,就是男子也命賤,入人家鋪頭做學徒,起早貪黑給師傅做牛做馬,給師娘倒屎倒尿,跟牲口似的被使喚個七八年才叫出師,有那身子骨單薄的得了病,師傅那會給錢找大夫抓藥阿?還不就是熬呗,熬得過就活,熬不過就死,這種事太多,誰會多一句嘴呢?”蘇錦瑞低頭道:“你不曉得,她那雙眼長得像我親娘,我看了就心慌。”“嗐,太太都過身多少年了,講句大不敬的,她墳頭的草都生得高過你,太太生前心善,這會定是投胎到好人家,哪還管得了閑事。你莫要自己吓自己。”阿秀女忽然一拍腦袋,“對了,忙着勸你倒忘了正事,我剛剛從花園子裡過來,老太爺讓我問你兩句話。”蘇錦瑞驚跳起來:“你見着老太爺了?他,他老人家曉得我做的事?”“一間大屋兩棟樓,什麼事能瞞得過他老人家?”阿秀女不以為然,“他讓長随過來跟我講,讓我務必把這句話學溜了,一個字都不能錯。”蘇錦瑞忐忑地道:“好,你說。”“老太爺讓我問你,蘇錦瑞,暗度陳倉前一句是什麼?”“明修棧道啊。”阿秀女點頭:“答對,對了老太爺才有第二句話等你。”蘇錦瑞睜大眼。“老太爺問,蘇錦瑞,那你修的棧道呢?”“完了?”“完了,就兩句,第一,暗度陳倉的前一句是什麼,第二,你修的棧道呢。”阿秀女二丈摸不着頭腦,“老太爺真奇怪,怎的在這節骨眼扯到修路修橋上,要捐銀子修路也是老爺他們出面啊,幹你這個姑娘家什麼事。”蘇錦瑞低頭思索了一番,點頭:“我知道了。”“知道什麼?”“知道我該怎麼做。”“你要怎麼做啊?哎我跟你講,你可别亂來,”阿秀女拉住她,“府裡做什麼都有定數,往外撒銀子修路橋修牌坊這類可是西樓那邊管的,你不要自家後院起火還沒滅,就要去西樓引火燒身。”蘇錦瑞拍拍她的手:“不是真個去修路,事到如今,我隻能去試試了,走得好,沒準金桂能活。”“又是金桂,都說了那件事不關你事,”阿秀女急了,“你莫要亂插手,你還沒嫁人呢就管這種事,還要不要名聲了啊?”“阿秀姐,”蘇錦瑞低頭道,“咱們家,東西兩樓,親朋戚友,你瞧着是不是個頂個都是會替自己打算的?”“我也喜歡替自己打算,從小到大,除了你沒人真個替我着想,我再不為自己想多點,誰還會替我想多點呢?”蘇錦瑞幽幽地道,“我一直覺得自己這麼想沒錯,可這半日,我坐在這想了又想,我想我讀了洋學堂,我是蘇家的大小姐,我生在這個時代,我終歸要跟二姨太,跟邵表姨媽,跟西樓二房三房那些阿叔阿嬸有點不同,對吧?”“更重要的是,我現下沒法忘記金桂,她要是真個死了,我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件事。”“我不想那樣過日子,一閉上眼,總想起手上害死過一個人,我想起這個一點都不高興。”“我這麼為自己打算的人,若連自己高不高興都打算不了,再打算别的又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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