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景北淵是半個子侄,眼下景明哲撂了挑子,他又要遠走南疆,這一去不知是生是死,隻覺這早熟聰慧的少年披麻戴孝地在靈堂裡的樣子,分外單薄孤寂。于是放柔了嗓音:&ldo;南疆叛亂,皇上方下旨令我平亂,此去……此去恐怕天長路遠,我不在京中,照應不得你,你好自為之。&rdo;頓了頓,到底不放心,又叮囑道,&ldo;我知道你向來與太子親厚,太子也是個好樣的,隻是……&rdo;馮元吉雖然書讀得不多,到底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幾十年,說這話時将吐未吐,景七卻明白了他的意思,當今皇上看似春秋正盛,不過是個被聲色掏空了身子的花架子,這江山尚不知誰來做主,到時候三位皇子有得好鬥,馮大将軍這是怕自己攪合進這攤爛泥裡。景七輕輕一笑,往火盆裡添了些許紙錢:&ldo;我不過靠着祖蔭頂着虛名的一個閑散王爺,又是個黃口小兒,養在這帝都裡,偶爾給皇伯父些承歡膝下的樂兒,在諸位大人眼裡,跟上書房那&lso;督察禦史&rso;大人一路貨色,好好兒的誰還把我當回事?大将軍多慮了。&rdo;那&ldo;督察禦史&rdo;大人便是眼下皇上最寵的、把文武百官都差不多罵過一遭的八哥鳥,可馮元吉聽着這孩子似譏帶諷言語,心裡卻一沉,心道他才多大的人,便有這般思慮?端詳着他低眉輕笑的模樣,悠悠沉沉,竟沒有半分少年模樣。景七道:&ldo;我是不妨事,将軍可知,南疆一戰,乃是死局?&rdo;馮元吉心下一震,忍不住脫口問道:&ldo;怎講?&rdo;&ldo;南疆雖小,可自當年太祖得天下,趟平九州而朝昔日同列時起,這塊地方便如骨鲠在吼,太宗好武,在位三十六年,兩回北征,叫那北漠蠻人俯首稱臣,卻到底飲恨南州,英雄末路。南疆之地多山多惡水,瘴氣密林,行路不便先放在一邊,但是我中原将士們水土不服便夠喝一壺的,何況……&rdo;自然不用他講史,馮元吉接到聖旨那刻開始,便抱了死志,隻未想到被這少年說了出來,不由打斷他道:&ldo;這話是誰教你的?&rdo;景七随口搪塞:&ldo;周太傅。&rdo;馮元吉搖搖頭,太傅周自逸名字叫得飄逸,卻是第一等古闆的人,開口三句不離聖人言,斷斷不會和孩子妄議當朝之事,況且他一介書生,酸腐文人,也不見得就懂得這征戰之中道理。景七但笑不語。馮元吉有心聽他說,便道:&ldo;你繼續說下去。&rdo;景七卻有些費力地起身,一動,頭還是有些昏沉,勉力穩住身形,站起來把靈堂的門合上,又坐回原位,像是幹了重活似的長長舒出口氣來,緩一緩,才壓低聲音道:&ldo;當今聖上耽于玩樂,看似荒唐,心裡也不是不虛的……&rdo;話還沒說完,馮元吉便厲聲喝道:&ldo;當今聖上可是你妄議的?這話大逆不道!&rdo;景七伸出手,輕輕往下壓了壓,示意他稍安勿躁,素色長袖帶起一縷清風,将軍疾聲厲色,少年卻絲毫不為所動,繼續說道:&ldo;……故此必要做出些事情來寫進史書,也好顯得他守着社稷有些功績,将軍不是外人,北淵直說,那些人‐‐惦記着你手上那半塊兵符已久,偏你是銅牆鐵壁軟硬不吃,你又擁兵自重,必然遭人忌諱,所以揣摩上意,要借此除了你去。馮大将軍,這話可有錯?&rdo;馮元吉寂然不語。景七歎了口氣:&ldo;我不過是個不肖晚輩,說這些逾了矩,又大不敬,本萬萬不該的,可是……&rdo;他修長而顯得過于纖秀的眉一挑,竟顯出些許淩厲來,冷笑一聲,&ldo;大将軍,你不為自己,難道便眼看着皇上受小人蒙蔽,自毀長城麼?&rdo;馮元吉看着他,臉上晦暗一片,神色看不分明,半晌,才幽幽地歎了口氣:&ldo;明明是個孩子,卻為什麼總要操大人的心,說大人的話呢?&rdo;&ldo;若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我就是當一輩子孩子,也無妨的。&rdo;馮元吉不理會他這句尖銳到誅心的話,隻是輕聲問:&ldo;那依你的意思,我又該如何呢?&rdo;景七才要說話,卻又被他豎起手掌打斷。&ldo;不,你不必說了。&rdo;馮元吉打量着他,帶着許多感歎,&ldo;北淵,你這樣子像你母親多些,唯有一雙眼睛随了明哲,可性子卻誰都不像。&rdo;他站起身來,負手身後,居高臨下地看着那跪坐在那裡的少年‐‐身量尚未長足,經此大變,又形容瘦弱,眉目精緻得像個女孩似的,可坐在那微微仰着臉回望自己的樣子,卻不知為什麼,說不出的笃定,讓他生出一種同輩論交似的錯覺。不過是……錯覺。馮元吉心裡清楚,景北淵究竟隻是個深宮裡長大的孩子。&ldo;這些話,我本該過上兩三年再告訴你,隻是……恐怕來不及了,你心智早熟,想也聽得懂,隻是聽進幾分,我不強求。當初明哲将你送進宮去,我便不十分贊同,可他三魂已去了七魄,怕是難以照料你周全,看見你又想起你先王妃,隻徒增傷心。我本想将你接到我那裡,可我馮某,雖然名頭響亮,人人巴結一句&lso;大人&rso;&lso;将軍&rso;的,到底也不過是個行伍間出身的粗人,當年你不過周歲,我抱在懷裡,都唯恐碰壞了你,南甯王府的小世子是何等金貴,落到我手裡,恐怕養不活,便打消了念頭,想着等你長大些……&rdo;馮元吉極少這樣耐着性子長篇大論,景七一字不敢漏地聽着,突然發現,失去這個長者時太早,早到自己其實根本不了解這個人。&ldo;卻是等不到你長大了。&rdo;馮元吉自嘲地一笑,聲音突然嚴厲起來,&ldo;你生于富貴鄉中,長于婦人之手,都是因緣際會,本沒什麼,可你不能忘了,你生來是個男人!&rdo;景七一愣……這從何說來?馮元吉轉過身來,目光如炬地看過來:&ldo;景北淵,男兒生于世間,不求聞達諸侯,但求頂天立地,不求富貴榮華,但求生死無愧。我馮元吉食君之祿,愧應人一聲平西大将軍,做的乃是攘夷平内,守關鎮賊之事,你于宮中所見的那些鬼蜮伎倆、烏糟腌贊之事,嘿,我馮元吉非不能,隻是不屑!&rdo;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擲地有聲,景七卻久久不肯接話,靈堂内隻有火盆裡偶爾發出的&ldo;噼啪&rdo;聲,兩人一大一小,一坐一立,沉默良久。景七才幽幽地接道:&ldo;大将軍,過剛易折。&rdo;馮元吉一哂:&ldo;甯折不彎。&rdo;景七恍然覺得,這站在那裡的男人,比記憶中的還要高大,向來剛愎自用,不聽勸,不納言,一條路哪怕通的是黃泉也走到黑,撞了南牆也不回頭,見了棺材也不落淚,分明是茅坑裡的一塊臭石頭。卻……也當得起一句鐵骨铮铮。英雄末路也仍是英雄,景七自嘲一笑,倒是自己不舍得這樣的人才,出言無狀,唐突了他。馮元吉歎了口氣,神色柔和下來,蒲扇一般的手伸過來,摸摸他的頭發:&ldo;你小小年紀,别學那些人……&rdo;别學那些人什麼?他呆了呆,竟不知該如何把這話往下接,别學他們滿腹機關算計、陰鸷人行陰鸷事麼?可這孩子……和自己到底是不一樣的。&ldo;大将軍。&rdo;孩子一聲帶着奶氣的輕喚叫回了他的神智,馮元吉心裡一軟,心想難為他小小年紀便知道忠奸賢愚,又是為自己着想,一番話是重了,倒怕這本就思慮過重的孩子多想,于是放柔了神色應了一聲。景七想了想,知道這馮大将軍到底和自己不是一路的人,于是到了嘴邊的話,便咽了回去,隻輕聲道:&ldo;大将軍,南疆路遠,多多保重。&rdo;這世道就如那殘紅遍地的暮春,局中人叫亂花眯了眼,看不見那張牙舞爪而來的苦夏。上無明君,下無賢臣,而他縱然轉世而來,也不過無權無勢的一個毛孩子,一聲南甯王爺加身,卻和那穿金戴銀的伶人木偶沒什麼區别。具是無可奈何。攔不住他慷慨赴死,攔不住這搖搖欲墜的大慶江山‐‐這年年底,南疆大捷的消息傳來,馮元吉不愧絕世名将‐‐南疆大巫師議和,同意将自己的繼任者巫童送上帝都為質,舉國歡慶。唯一所憾,便是大将軍馮元吉戰死,大慶官兵四十萬,精銳幾乎盡數折在南疆。然而對于帝都高堂大殿裡坐着那個最最金貴的男人來說,這也不過是勝利背後的小小陰影,四十萬人和一個将軍,買他一個虛名留青史,也算死得其所了。況且沒了那男人橫眉立目地上谏挑他的毛病,日子也舒爽起來。大皇子赫連钊終于有機會在那如銅牆鐵壁的軍權中插上一手,更是得意非凡。年關将近,皆大歡喜。都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可也有千裡之堤,潰于蟻穴。不過一個外力風波,一個從心上爛起罷了。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帝都依舊歌舞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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