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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長城的腳步一下停住了。趙雲瀾卻好像什麼也沒看見地哈哈一笑，擰了擰表盤側面的一個小按鈕，表盤上忽然又竄起一團霧氣，頃刻間就把方才那點紅給沖淡了，再一看，依然是幹幹淨淨的男表，樣式中規中矩，既沒有詭異的紅色，也沒有反光的女鬼。&ldo;沒見過會變色的鼠标滾輪？一個道理，這傻小子，給個棒槌就當真。&rdo;趙雲瀾涮了實習生幾句，下一秒，卻毫無征兆地忽然轉向沈巍，&ldo;沈教授是高知，講究唯物主義，肯定不相信這種鬼東西吧？&rdo;沈巍推了推眼鏡，再一次避開他的目光，慢條斯理地說：&ldo;古人說&lso;六合之外，聖人不言&rso;，究竟是有還是沒有，誰也說不清楚。不過我倒是覺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大家也沒必要太追究。&lso;不問蒼生問鬼神&rso;，那是舊時候昏君幹的事，人要是連自己的事都想不明白，還有閑心去管世界上有沒有鬼神，不是很荒唐麼？&rdo;這話說得充滿文人味，卻又似是而非，答非所問，趙雲瀾見試探未果，就笑了笑，若無其事地把話題揭了過去：&ldo;沈老師是教文科的？&rdo;&ldo;嗯，我帶大學語文和一些文科選修課。&rdo;&ldo;怪不得‐‐不過我倒是聽一個幹房地産的熟人說過，現在新蓋的住宅樓很少有這麼弄的，這樣的塔樓一般是百米以上的商用寫字樓。一來不好打掃，再有就是不通透，采光不容易處理，住起來也不會很舒服，我看大概&lso;風水不好&rso;就是這個意思吧。&rdo;趙雲瀾從懷裡摸出煙盒，晃了晃，&ldo;哦對，這禁煙麼？不介意？&rdo;沈巍搖搖頭，趙雲瀾一隻手插在衣兜裡，另一隻手輕輕一抖，就叼了一根煙出來，微微垂下眼點上，過了片刻，才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白煙來，一副老煙槍模樣。好像打算打定主意對他無視到底的沈巍終于忍不住皺了眉：&ldo;煙酒對身體不好，趙警官這麼年輕，多少節制一點的好。&rdo;趙雲瀾笑了笑，沒有立刻搭腔，他的臉隐藏在了一片煙霧後，叫人看不清表情，細碎的煙灰從煙頭上掉了下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落了一些到沈巍的影子裡。趙雲瀾垂了下眼，目光從地上掃過，這才用手攏了一下煙霧：&ldo;幹我們這行的，有時候沒日沒夜，生活習慣确實容易不大好。&rdo;沈巍似乎想說什麼，可是話到了嘴邊，他又給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過了一會，才皺着眉，略顯生硬地轉移了話題：&ldo;老校區這邊的院系本來就不多，也沒有那麼多老師，整個十八層裡，隻有朝南的幾間辦公室裡有人，其他房間大多空置，從這邊轉過去就到了。&rdo;冷清的角落裡容易生長黴菌和青苔，也容易生長……其他的東西。不知是出于什麼目的，這座建築裡繞成一圈的樓道拐角不是圓潤的拐彎，接近直角，看起來支楞八叉的不說，走到拐角處的人還會被那大龅牙似的冒出來的彎角擋住視線，如果兩個人正好走對頭，就很容易撞上對方。沈巍在前面領路，趙雲瀾抱着貓緊跟着他，郭長城走在最後面，随着他們一點一點地接近那個拐角，郭長城忽然有種感覺，好像那陰影中會有什麼東西突然冒出來一樣。此時，他已經完全聽不進去其他兩個人的對話，隻是死死地盯着那拐角‐‐角度開得十分别扭的窗外射進的黯淡的光，将窗棂的影子長長地拉在地上，在那裡造成了一個忽明忽暗的交界。而後，郭長城發現，那黑影的邊緣……有什麼東西在動。就好像是有個躲在那裡的人偷偷地冒出頭來，然後冒出了一個……似乎是手的形狀！輪回晷四…那隻影子裡鑽出的手突然五指張開，狠狠地抓向沈巍的腳，沈巍目光落在自己身前，毫無所覺。趙雲瀾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沈巍的胳膊，把他往後拽了半步。&ldo;哎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rdo;趙雲瀾一邊說着，一邊随手往影子裡彈了彈煙灰，影子裡的黑手好像被燙了，倏地縮了回去，他語氣急切地說，&ldo;你瞧我這記性，這案子轉得匆忙，學校這邊需要怎麼個配合法，我得跟你們校長或者書記聊聊，方便替我聯系一下他們嗎？&rdo;直到這時，沈巍終于看了他一眼，趙雲瀾這才發現，沈巍的眼角自眼尾處慢慢地收成一線，修長，如同一筆濃墨寫到了頭時掃出來的那片氤氲，在透明的眼鏡片後斜斜地看過來的模樣，險些要勾到人心裡。昏暗的樓道裡，那眼神讓人忽然間想起志怪小說中，女妖怦然心動後，付諸筆端紙上的書生畫像‐‐縱然那畫中人本是明明如月、溫潤如玉，也總免不了沾染上了執筆者那一點特有的妖氣。随後，沈巍露出一個笑容：&ldo;也對，我在這裡也是實在幫不上什麼忙，可能還跟着添亂‐‐南邊的幾個辦公室都是數學系的，你們随便進去問就行，我去和校長說一下。&rdo;&ldo;謝謝啊。&rdo;趙雲瀾伸出一直插在褲兜裡的手，笑眯眯的和沈巍握了一下，不鹹不淡地道了别，這才對郭長城招了招手，轉過身，帶着實習生大模大樣地往另一邊的辦公室區走去。郭長城卻在走出兩步之後，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他看見沈巍并沒有走，戴眼鏡的男人站在原地，把眼鏡摘了下來，拿在手裡，心不在焉地用衣角擦着，方才一直躲躲閃閃的眼睛這會卻死死地盯着趙雲瀾的背影，那眼神極深極遠，黑沉沉的，他的表情像是懷念，像是克制，含着某種呼之欲出的眷戀……又仿佛包含着某種深沉的痛苦。沈巍的影子在光線昏暗的樓道裡被長長地拖在身後，看起來又孤單、又黯然。郭長城有種莫名的感覺，就好像他已經在那裡站了成千上萬年一樣。沈巍一直目送着趙雲瀾拐過去，這才注意到回頭的郭長城。年輕的教授露出了一個彬彬有禮的笑容，重新戴上眼鏡，就像重新戴上了他事不關己的畫皮，沖郭長城點頭緻意，然後拿起他的教案，轉身消失在了電梯間裡，仿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戰戰兢兢的小實習生的錯覺。&ldo;趙處，剛才那個人……&rdo;&ldo;你沒發現這裡并不是所謂&lso;數學系&rso;的辦公室麼？&rdo;趙雲瀾打斷了他，伸出手在布滿塵土的窗台上摸了一把，又漫不經心地撚了撚指尖的灰塵，面無表情地說，&ldo;我們被人帶進溝裡了，你說這是巧合，還是那個沈教授他故意的？&rdo;或許是因為趙雲瀾看起來比較年輕，又或許是因為他的态度一直非常随和親切，郭長城的膽子逐漸大了一點，他問：&ldo;那為什麼還要放他走？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是故意帶我們進來的，為什麼……&rdo;趙雲瀾一隻手夾着煙，一隻手揣在兜裡，在一片煙霧缭繞裡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郭長城不由自主地就住了嘴。&ldo;他是個普通人，剛才我已經檢驗過了。這些事，你新來的，不了解也沒關系，以後我們會慢慢教你。&rdo;趙雲瀾的聲音低了下去，&ldo;在國内，我們和其他部門同事們的權利基本是一樣的，在沒有證據的時候，可以質詢，要求公民予以配合，可以懷疑，甚至依法扣押，提人來審問，但是有一條，絕對不能擅自把普通人扣在任何有危險的現場裡，真出了事，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rdo;他的語氣并不嚴厲，反而是溫和的，可大概是樓道裡太陰涼的緣故，叫郭長城生生打了個寒戰。趙雲瀾背對着他，接着說：&ldo;你大概也能想象，我們手裡的案子，多數時候是走不了正常公訴程序的，因此在一些情況下，我們有對犯&lso;人&rso;就地處決的權力，這種權力……有時候是一件危險的事，所以我們有一套必須要遵守的守則，知道第一條是什麼麼？&rdo;郭長城讷讷地搖了搖頭，又發現對方背對着他，看不見他這個動作，臉頓時漲了個通紅。&ldo;無論你面對的是人是鬼，隻要沒有确鑿證據，都得假定他無罪。&rdo;趙雲瀾拍了拍黑貓的屁股，&ldo;還有你，死胖子，剛才那是要幹什麼，谄媚得簡直像條蠢狗。&rdo;黑貓毫不客氣地拍了他一爪子，從他懷裡跳了出來，氣勢洶洶地走在兩人前面：&ldo;我隻是覺得那個沈教授有些不對勁，說不出是哪不對，但靠近他讓我覺得非常舒服。&rdo;趙雲瀾涼飕飕地指出：&ldo;你靠近遊魂的時候也很舒服，尤其愛往藏屍的陰穴裡埋小魚幹。&rdo;黑貓甩了甩尾巴，不屑地說：&ldo;你知道我就是那個意思，愚蠢的人類。&rdo;郭長城：&ldo;……&rdo;樓道越來越暗，他們就像是走進了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暗道裡，趙雲瀾從懷裡摸出打火機，&ldo;嚓&rdo;一聲點燃，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不安地跳動着，不動聲色地将漫無邊際的黑暗撕開了一條小口子。男人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火光下的臉上有種不大健康的蒼白，顯得有些疲憊，目光卻極其專注，仿佛比周遭的黑暗還要深一些。一股腐敗的味道從黑暗深處傳來，郭長城忍不住捂住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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