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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謙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理由不簽這個字了。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三大悲，魏謙自己趕上一個，麻子媽趕上一個，眼看着老熊可能很快要趕上另一個。這到底是活着不容易，還是他們命比較苦呢？魏謙實在不想知道這個答案。小時候，他想，不能沒有父母，如果連這一點感情寄托都沒有了，那還不如死了。過了幾年，他想，不能沒有錢，如果連起碼的生活保障都沒了，那還不如死了。後來，他想，不能沒有尊嚴，如果人人都看不起他，那還不如死了。然而他一件一件地失去過它們，有些後來又得到了，有些再也找不回來了，他卻依然活着。大概是車裡的氣氛太壓抑了，三胖看了他一眼，試圖活躍氣氛，就說：&ldo;前兩天，我聽張總那個大忽悠跟我侃僞科學，他說有那麼一條江湖謠言，體溫低的人就容易得癌症，體溫高的人就容易得心血管疾病，人類兩大殺手，咱們遲早都得投入其中一個的懷抱。我一聽，這江湖謠言原理上是哪也不挨，可道理上還真就那麼回事，沒災沒病活着，咱們都趁早想開點吧‐‐你們家老太太沒事了吧？&rdo;魏謙沒有回答，好一會，他答非所問地說：&ldo;我要是也有那麼一天，就去一個誰也找不着的地方自己等着死，不治。&rdo;三胖沒當回事，哈哈一笑：&ldo;你現在當然這麼說。&rdo;&ldo;以後也一樣。&rdo;魏謙平穩地把他的車滑進公司車庫，&ldo;那倆孩子将來也大了，到時候他們該結婚結婚，該工作工作，我給人家讨什麼厭呢？為難的事，到我這一輩就讓它們都到頭得了。&rdo;三胖側過頭看着他，黯淡無光的車庫中，他覺得魏謙的臉上帶着某種深沉的自嘲。魏謙停穩車，熄火，歎了口氣：&ldo;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我還得給他們掙錢去。&rdo;三胖忽然覺得他這話說得不對勁，他考慮到了弟弟妹妹将來組建自己的家庭，卻獨獨把自己抽了出來，放在了一個冷眼旁觀、形單影隻的位置上，似乎他從潛意識裡就沒想到自己會娶個老婆，自己也會有個孩子。&ldo;謙兒，&rdo;三胖忍不住開口提了一句，&ldo;你是不是也該考慮成家，或者起碼找個女朋友了？&rdo;魏謙一愣。&ldo;你總不能老單着啊，小寶小遠眼看就都大了，你現在也沒什麼負擔，不正該找一個嗎？再說，你們家老太太那樣，以後她也需要多個人幫你一起照看着。&rdo;魏謙飛快地皺了皺眉，心理上依然有些抗拒，然而随即，他又想，這也是啊。人總得有個家吧？家裡總不能隻有自己一個人吧？這天的會議很順利，魏謙沉默的縱容給老熊掃清了最後一處障礙，老熊的提案很快就被通過了。老熊推進的力度極大，半個月之内，就先後和張總簽了框架協議與合作協議，一個月後，項目公司和操盤管理團隊正式成立，勘探、規劃、拿地等等的前期工作全都有條不紊地展開了。c市那頭忙起來了，項目前期需要人坐鎮的地方太多，一般操作層面上的事，三胖不怎麼插手，都是老熊和魏謙在跑，眼下倆人誰也不比誰強，各自家裡一人一個病人，隻好輪流兩地亂竄。老熊那裡好在熊嫂子肯用保姆，而魏謙這邊，好在還有魏之遠。宋老太出院那天，魏謙開完會趕回來，正好看見出租車停在樓下，小遠背起宋老太，小寶在後面拎着東西，替他們叫電梯開門。從遠處看，一個個都像大人了。連小寶也說到做到，真的嘗試着照顧起宋老太來，盡管她一開始笨手笨腳，但時間長了經驗也慢慢成熟了起來。小遠呢？小遠似乎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魏謙不知道他覺夠不夠睡，正常上學受不受影響，可是旁觀看來，家裡的事，外面的事，魏之遠的學業和全家人的生活，好像都被他兩隻手兼顧過來，至少在魏謙眼裡，魏之遠是遊刃有餘的。又經過了一次和當地政府漫長的談判和拉鋸，魏謙出差兩個多月回家。倆孩子好像都去學校了，宋老太在屋裡打盹。眼看着快要中午，魏謙把行李箱往門口一扔，就開始洗菜做飯，菜還沒切完，魏之遠回來了。他走進來說：&ldo;哥，我來。&rdo;魏謙：&ldo;沒事，我來吧，今天正好我回來了，你也歇一天。&rdo;魏之遠不和他争辯，在他身後站了一會，而後找了個機會，猝不及防地從他背後伸出手，夾住他的胳膊肘，捏住菜刀刀背，搶過來了。魏謙：&ldo;……&rdo;魏之遠貼着他耳邊，低聲抱怨了一句：&ldo;都說了我來。&rdo;大概是離得太近的緣故，那聲音一直鑽進了魏謙的耳朵裡，他情不自禁地激靈了一下，連忙有些不大自在的側頭躲開。魏謙在旁邊轉悠了幾圈，妥協說：&ldo;你來就你來吧，還有雞蛋嗎？我弄點蛋湯當喝的……哎我操，魏之遠你要造反嗎？&rdo;魏之遠一把從後面抱住他，搖搖晃晃地讓他雙腳離地，用搬大件家具的姿勢，不由分說地把他從廚房裡請了出去。&ldo;我還正打算逼宮篡位呢。&rdo;魏之遠放下他，有點得意地說，&ldo;就先從禦膳房下手。&rdo;這并不像是魏之遠慣常說話的口氣，魏謙一愣，靠在門邊上打量着他。他出差這一趟回來，魏之遠身上好像産生了某種說不出的變化，魏謙發現，自己不在家的這段日子，這本該累得像狗的小子就好像煥發了某種生命力。他不像以前那樣，總好像有些心事似的，雖然臉色上能看出魏之遠的睡眠不足，但他的精神卻是很好的，甚至變得有點開朗了起來。&ldo;我看不行還是請個鐘點工吧，不讓奶奶看見，每天就替你們做個飯打掃一下就好了。&rdo;魏謙頓了頓，又問，&ldo;學校呢，忙不忙？&rdo;&ldo;還行。&rdo;魏之遠心情不錯地說，&ldo;我們的社團最近在做一些常用的小工具，上禮拜拉到贊助了。&rdo;&ldo;贊助？&rdo;魏謙一愣，&ldo;你怎麼沒跟我說？&rdo;魏之遠回頭看了他一眼：&ldo;然後伸手跟你要錢？&rdo;魏謙覺得他說得太赤裸裸，于是幹咳一聲，故作矜持地說：&ldo;那倒不是，還得看你們做的東西有沒有投資價值。&rdo;魏之遠把切好的菜倒進鍋裡，在一片油花&ldo;呲啦&rdo;聲音中，他說：&ldo;你再有本事，我也不可能總靠你，男人總得自己走出去轉轉。&rdo;不然以後我拿什麼照顧你？當然，後半句魏之遠咽回去了。&ldo;得了吧，小崽子，說你胖你還喘上了。&rdo;魏謙笑起來，&ldo;跟哥說說，你怎麼找的贊助？&rdo;魏之遠愉快地告訴他：&ldo;我們一開始嘗試登廣告，不過後來發現廣告開銷太大，效果也不怎麼樣，就停下了，然後又在網上追蹤目标投資者的聯系方式，直接把廣告發到他們的郵箱裡，還打過一陣子非預約電話，可惜郵件經常被屏蔽，非預約電話大多數時間也會直接被人家的前台截下來。這樣也不行，最後我們就一家一家地上門。&rdo;魏謙笑不出了‐‐幾個大學生，貿然上門推銷自己的團隊請求贊助，得挨人家多少白眼啊？别說是那些大老闆，就是他本人，碰見這種，估計也是頭都懶得擡，就直接讓人給擋出去的。&ldo;求人是挺難的。&rdo;魏之遠報喜不報憂地說，&ldo;不過好歹結果是好的，總算求到了。&rdo;中間種種經曆，魏之遠舉重若輕，并沒有描述自己的感受。他一直是那種非常出類拔萃的優等生，也許智商很高，但是他的逆商一直不怎麼樣，他比同齡人聰明沉穩得多，然而承受挫折的能力卻與這一切并不匹配‐‐在這方面，他甚至比不上從小被大哥罵到大的小寶。魏之遠極度痛恨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那漫長的、挨家挨戶帶着同一套東西，磨破嘴皮一樣上門推銷尋求投資的日子，幾乎讓他回憶起自己塵封在記憶深處中那流浪的童年時代。他孤立無援，卻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這麼沒頭蒼蠅一樣地沉潛了将近一年，當中，他們的社團活動由于種種困難不得不停滞，很多人相繼離開了，魏之遠獨自承擔着壓力，與此同時，他家裡還有個病人宋老太需要照顧。他還要小心翼翼地不在大哥面前露出端倪‐‐隻要他開口，這個贊助，魏謙一定會給，魏之遠心知肚明。但那有什麼意義呢？當全部的負面感情全都被激發起來，一起沉甸甸地積壓在他心裡時，魏之遠曾經幾次想要放棄，他第一次發現，承受這種看似懦弱的姿态，不比任何事簡單。可是大哥那些年不是一直在承受嗎？那些日子，魏之遠幾乎是靠着錢包裡那張，魏謙少年時代的泛黃的舊照片才熬過來的。魏謙無法言喻地心疼起來，就像他第一次看見小寶給宋老太洗尿盆一樣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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