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很久,在天亮的時候,他終于清醒了。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出過激的行為,不知道是覺得已然無用還是身體極端虛弱,隻是靜默地躺在榻上,微微睜開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頂。“為什麼不殺我?”許久,他開口問。她微微笑了笑:“醫者不殺人。”“我沒有回天令。”他茫然地開口,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是藥師谷的神醫。”“嗯。”她點點頭,“我也知道你是大光明宮的殺手。”她在黑暗中拿起了一個白玉面具,放到了自己臉上——那是她派人搜索了谷外冷杉林後帶回來的東西。那邊的林裡,大雪掩埋着十二具屍體。通過霍展白的描述,她知道這是昆侖大光明宮座下的十二銀翼殺手。而率領這一批光明界裡頂尖精英的,就是魔教裡第一的殺手:瞳。——那個傳說中暗殺之術天下無雙,讓中原武林為之震驚的嗜血修羅。她在黑暗裡戴上他的白玉面具。在她将面具覆上臉的刹那,他側頭看了一眼,忽然間霍地坐起——閃電般地伸出手來,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抓到了那個面具!然後仿佛那個動作耗盡了所有的體能,他的手指就停在了那裡,凝望着她,激烈地喘息着,身體不停發抖。“你究竟是誰?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他望着面具上深嵌着的兩個洞,夢呓般地喃喃,“好像……好像在哪裡看到過……”薛紫夜微微笑了起來——已經不記得了?或許他認不出她的臉,但是她的眼睛,他應該還記得吧?她抓住了他的手,放回了被子下:“我也認得你的眼睛。”瞳在黑暗裡不做聲地急促呼吸着,望着面具後那雙眼睛,忽然間感覺頭又開始裂開一樣的痛。他低呼了一聲,抱着頭倒回了榻上,然而全身的殺氣和敵意終于收斂了。“你放心,”他聽到她在身側輕輕地說,“我一定會治好你。”“——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像十幾年前一樣,被一直關在黑暗裡。”第二輪的診療在黑暗中開始。拉下了簾子,醍醐香在室内萦繞,她将銀針準确地刺入了他的十二處穴位。令人詫異的是,雖然是在昏迷中,那個人身上的肌肉卻在銀針刺到的瞬間下意識地發生了凹陷,所有穴位在轉瞬間移開了一寸。——乾坤大挪移?薛紫夜驚詫地望着這個魔教的殺手,知道這是武林傳說中的極高武學——難怪霍展白會栽在這個人手上。可是……昔年的那個孩子,是怎麼活下來的,又是怎麼會變得如今這般的厲害?她微微歎了口氣,盤膝坐下,開始了真正的治療。無論如何,不把他腦中的病痛解除,什麼都無法問出來。在銀針順利地刺入十二穴後,她俯下身去,雙手按着他的太陽穴,靠近他的臉,靜靜地在黑暗裡凝視着他的眼睛,輕輕開口:“你,聽得到我說話嗎?”那個人模糊地應了一聲。醍醐香的效果讓瞳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眼睛開了一線,神志卻處于遊離的狀态。“你叫什麼名字?”她繼續輕輕問。“瞳。”他想也不想地回答,話音剛落身體卻動了動,忽然間起了痛苦的抽搐,“不,我不叫瞳!我、我叫……不,我想不起來……”第一個問題便遇到了障礙。她卻沒有氣餒,緩緩開口:“是不是,叫做明介?”手底下痛苦的顫動忽然停止了,他無法回答,仿佛有什麼阻攔着他回憶。“明介……”他喃喃重複着,呼吸漸漸急促。“明介,你從哪裡來?”她一直一直地凝視着他半開的眼睛,語音低沉溫柔。從哪裡來?他從哪裡……他忽然間全身一震。是的,那是一個飄着雪的地方,還有終年黑暗的屋子。他是從那裡來的……不,不,他不是從那裡來的——他隻是用盡了全力想從那裡逃出來!他忽然間大叫起來,用手捂住了眼睛:“不要……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那一瞬間,血從耳後如同小蛇一樣細細地蜿蜒而下。他頹然無聲地倒地。怎麼了?薛紫夜變了臉色:觀心術是柔和的啟發和引誘,用來逐步地揭開被遺忘的記憶,不可能導緻如今這樣的結果!這血難道是……她探過手去,極輕地觸摸了一下他的後腦。細軟的長發下,隐約摸到一枚冷硬的金屬。她不敢再碰,因為那一枚金針,深深地紮入了玉枕死穴,擅動即死。她小心翼翼地沿着頭顱中縫摸上去,在靈台、百彙兩穴又摸到了兩枚一模一樣的金針。她變了臉色:金針封腦!難道,他的那一段記憶,已經被某個人封印?那是什麼樣的記憶,關系着什麼樣的秘密?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屠戮了整個摩迦一族,殺死了雪懷?她握着銀針,俯視着那張苦痛中沉睡的臉,眼裡忽然間露出了雪亮的光。月下的雪湖。冰封在水下的那張臉還是這樣的年輕,保持着十六歲時候的少年模樣,然而匍匐在冰上的女子卻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容顔。她伏在冰上,對着那個微笑的少年喃喃自語。雪懷……雪懷,你知道嗎?今天,我遇到了一個我們都認識的人。你還記得那個被關在黑屋子裡的孩子嗎?這麼多年來,隻有我陪你說說話,很寂寞吧?看到了認識的人,你一定覺得也很開心吧?雖然他已經不記得了,但畢竟,那是你曾經的同伴,我的弟弟。你們曾經那麼要好,也對我那麼好。所以,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把明介治好。不惜一切,我也一定要追索出當年的真相,替摩迦全族的人複仇!三雪·第二夜将手裡的藥丸扔出去,雪鹞一個飛撲叼住,銜回來給他,咕咕地得意。再扔出去。再叼回來。在這種遊戲繼續到二十五次的時候,霍展白終于覺得無趣。自從他被飛針紮中後,死人一樣地昏睡了整整兩天,然而醒來的時候身邊竟然沒有一個人,榻邊的小幾上隻放了一盤冷了的飯菜,和以前衆星捧月的待遇大不相同。知道那個女人一貫做事古怪,他也不問,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閑着的時候就和雪鹞做做遊戲。這樣又過去了三天。他的耐心終于漸漸耗盡,開始左顧右盼:牆上挂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他這裡還有一面留了八年的——今年的十個病人應該已看完了,可這裡的人呢?都死哪裡去了?他還急着返回臨安去救沫兒呢!可居然連綠兒都不見了人影,問那幾個來送飯菜的粗使丫頭,又問不出個所以——那個死女人對手下小丫頭們的管束之嚴格,八年來他已經見識過。他悶在這裡已經整整三天。“人呢?人呢?”他終于忍不住大叫了一聲,震得塵土簌簌下落,“薛紫夜,你再不出來,我要把這裡拆了!”“喲,七公子好大的脾氣。”獅吼功果然是有效的,正主兒立刻被震了出來。薛紫夜五天來第一次出現,推開房門施施然進來,手裡托着一套銀針:“想挨針了?”他一看到她就沒了脾氣。“嘿嘿……想你了嘛。”他低聲下氣地賠笑臉,知道自己目下還是一條砧闆上的魚,“這幾天你都去哪裡啦?不是說再給我做一次針灸嗎?你要再不來——”“嗯?”薛紫夜拈着針,冷哼着斜看了他一眼。“你要再不來,這傷口都自己長好啦!”他繼續賠笑。她看也不看,一反手,五支銀針就甩在了他胸口上,登時痛得他說不出話來。“好得差不多了,再養幾天,可以下床。”搭了搭脈,她面無表情地下了結論,敲着他的胸口,“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動不動還被揍成這樣——你真的有自己号稱的那麼厲害嗎?可别吹牛來騙我這個足不出戶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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