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是老黑、是老黑啊!”十歲的孩子蓦然認出了那一匹老馬,對父親喊了起來,用力抓住了父親衣襟扯着,“他們、他們在打老黑啊!那群混蛋!”他小小的聲音淹沒在周圍人的起哄與大笑聲中,然而父親還是懼怕的看着雇主的三少爺,一把捂住了兒子的嘴,急急道:“咱們走吧,乖兒子!是他家的馬,我們管不了啊……咱們走吧,别看啦!”那一邊蓦然有一聲長嘶,那頭驽馬受不了不住的抽打,無力的踢起人來,雖然它的蹄子已經軟弱無力,但是一時來不及避開挨了一下的田三少卻越發暴怒起來“打死它!”酒氣上湧,為了在衆人面前表現他的威勢,田舉人家的三少爺氣勢洶洶地丢下了鞭子,叫嚣着從車子底下拖出一條轅木,“既然這老東西不打不行,就揍死它!”第一棍落在馬頭上的時候,周圍哄笑着的人群蓦然安靜了下來,圍觀的村民們都有點呆呆的、看着一行血從老馬的耳後流下來,然而車上的惡少們卻大聲叫起好來,于是一呆之後,那些圍觀者也有些應景似的跟着叫了起來。田三少越發起勁,掄起轅木,接二連三的用力打在馬頭上。那匹老馬已經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站起來,掙紮着甩了甩頭,然而很快又被打得跪了下去。“真是無聊。”路過村口的另一輛馬車被圍觀的人堵住了,在垂着竹簾的車廂裡,一個女聲蓦然說了一句,一隻白皙的手放下了簾子。“你、你要把它打死了啊!你這個——”在馬的慘嘶和人的哄笑中間,猛然響起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由于父親及時的捂住了他的嘴,後面半句話才硬生生的被止住了。田三少醉醺醺的回過頭,逡巡的看了一眼圍觀者,似乎也懶得費那麼大力氣去尋找說話的人,隻是用木棍點着人群,叫嚣:“這是我的馬!我的馬!我願意揍它!誰要是再羅嗦,我連你們一起揍!你們這群殺不盡的賤種窮光蛋!”“揍死它!揍死它!你為什麼不揍啊?”有些挑釁的,馬車上那群同伴大笑。田三少眼睛裡有野獸一般的光,用力掄起轅木,帶着風聲“呼”的一聲落在老馬的脊梁上,黃毛黑鬃的馬再也受不住,發出一聲凄烈的哀嘶,全身癱下去縮成了一團。“老黑!老黑!”他終于叫了起來,掙開了父親的手,跑到曾經喂養過的愛馬前面去,一個村民及時的拉住了這個莽撞的孩子。他掙紮着,看着那群人是怎樣抽打老黑的鼻梁、眼睛,他哭起來了。在老馬最後一聲哀嘶中,發狂一般的,十歲的孩子掰開了鄉民的手,叫嚷着沖了過去,撲向那匹黃毛黑鬃的老馬,抱住它血淋淋的額頭哭了起來。老馬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認出了昔日照顧過它的人,眼睛裡滾出了大顆的淚水,伸出舌頭微微舔了一下孩子的手,然後痛苦的喘了一口氣,頭沉重的垂了下去。孩子忽然不動了……他跳了起來,握緊兩個小拳頭,瘋狂的撲向那一群大笑的惡少。這一刹那間,追了他很久的父親終于一把抓住了闖禍的兒子,把他從人叢裡拉出去,同時一疊聲的向田三少賠不是。“咱們走吧!走吧!”父親抱緊了他,對兒子道,“咱們回家去吧!”孩子嗚咽着,被父親粗魯的倒拖着拉開,他無力的掙紮,用手背不停的擦着湧出來的淚水,仰頭問:“爹……他們為什麼、為什麼要打死……打死老黑!你為什麼不去救它?……爹為什麼不去救它!”“孩子,爹無能啊……隻能、隻能任由這些畜生亂來。”父親歎息着,回答。看着父親老實而無奈的眼睛,孩子感覺透不過氣來了,他後面的話變成了一片無意義的嘶喊,從極度壓抑的小小心靈中沖了出來。他不要老黑死!他要殺了那群混蛋……他要殺了那些為非作歹的混蛋!就是為了這一匹老馬,十歲的孩子,成了十年以後聽雪樓裡的四護法之一:黃泉。看着那一對父子走遠,被堵在村口的另一輛馬車也開始繼續行駛,車中的女子看着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探出頭去目送着遠去的人。一個才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穿着紫色的紗衣,絕美的臉上有天真的笑意,然而眼睛裡、卻閃動着成熟女子才有的妩媚波光:“嘻,真是個可愛的孩子……”“紫黛,上路了。”旁邊有人催促,她連忙縮回頭去,老嬷嬷在一邊直歎氣,“這麼一耽擱,到洛陽恐怕要天黑了呢。”那個叫紫黛的女孩擡頭望望車外,不禁怔了一下——天際的風雲在急劇的變幻,而那殘霞,殷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黃泉,當年,你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呢……”很長很長的歲月以後,某一日,那個紫衣的女子趴在少年的肩頭,在他耳邊吹着溫熱的氣息,慵懶而妩媚的笑着,看着他手裡那一把沾着血的短劍。而十八歲的黃衫少年隻是微微的皺着眉頭,全神貫注的用一塊白絹擦拭着手中的兵器。他的目光低垂,然而長長睫毛的底下、卻是類似爬行動物的眼珠,沒有焦距,暗淡的棕色,漠然的直視着眼前的一切東西。“可愛的孩子,今天又殺了多少人?”見他不回答,紫衣的女子反而笑了起來,湊過來,吻了一下少年的嘴角,眼神散漫而潮濕。黃泉沒有回答,忽然起身,用力一甩、将劍筆直的插入身邊的地上,直至沒柄——“紫陌,當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給蕭憶情獻的計策?!”看着少年蓦然陰郁嚴厲的臉,紫陌反而出聲的笑了起來,帶着好玩似的表情看着他,眼神是有些譏諷的,卻依稀又有一種沉迷的意味:“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我當時隻不過認出了你,把八年前在那個村口看見的一幕随口告訴了蕭公子而已……嘻,能收服當時的你,完全是憑着公子過人的手腕呢。”當時的他,是長安城裡“天理會”門下一個不大起眼的人物。自從五年前那一日的黃昏以後,他咬着牙離開了貧窮的家,開始了颠沛流離的江湖闖蕩生活。終于,學到了一些立身存命的技藝。在江湖林立的門派裡,他選擇了天理會——隻因為那個組織的宗旨是鋤強扶弱、匡扶正義。鋤強扶弱……無數個日子以來,老馬死時的情形在他心頭萦繞不去,伴随他從一個農家的孩子成為一個江湖少年。在天理會的日子,縱然貧乏枯燥,但他至少還保留着心裡的那個夢;這個十五歲的江湖少年,至少還能對于這個世間保留一點希望和暖意——而讓他徹底墜入黃泉不歸路的,卻是那一日……十五歲的少年不顧一切的揮舞着手中的劍,靠着牆角瘋狂的殺向圍上來的聽雪樓人馬。全身十幾處傷口裡的血在不停的流,很多次他都以為自己會倒下去。然而咬着牙,眼睛裡卻是類似于困獸般絕望不屈的表情——那些家夥…那些想剿滅天理會的惡徒!……蓦然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當年坡下那一匹老馬!——就算無謂的垂死掙紮,也要在最後死的時候叫出一聲來!這一次進攻天理會的行動已經接近尾聲,包括天理會舵主在内一幹人或殺或降,手下的人已經開始清理地上的屍體和血迹。于是,這個角落裡仍然在持續的戰鬥、自然而然的引起了在旁觀戰的一位白衣公子的注意。“頑固的孩子……”看着被手下圍逼到了絕路,仍然負隅頑抗的少年劍客,白衣公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在軟榻上微微咳嗽着,自語般喃喃說了一句。“咦,是他?”也被吸引了過去,在看清那個少年的面龐之後,站在白衣公子身後的女子蓦然脫口說了一句。那是一個雙十年華的紫衣女子,容色絕美,在這樣的修羅場中,卻絲毫不顧忌,隻是鎮定而嬌娆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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