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沏過茶,拎着茶壺出了門。李翠說,今天跟玫瑰紅小姐一起來的茶客,茶錢一應都記在我的賬上。夥計應了一聲。珍珠看着李翠指派夥計,不由說,翠姐現在過得可好?李翠說,也說不上好,不過有口安穩飯吃就是了。珍珠說,看樣子,翠姐在管茶園的事兒?水家信得過你?李翠說,大少爺信得過我,叫我管着,我能不管嗎?珍珠說,他家大房那個婆娘沒有再欺負你了嗎?李翠忙噓了一聲,說輕點兒。她成天忙着看戲抽大煙,有我來給她水家掙錢,她還怎麼欺負我?她也欺負不了哇。珍珠說,想不到翠姐在水家到底還是拼出個天下來了。李翠說,主要是大少爺做主。他不準其他人拿我當下人看,說我是水家的姨太太,就得過姨太太的日子,要不他水家在場面上哪還有半點面子。再說,又怎麼對得起他死去的爹。珍珠說,哦?水家還有這麼明事理的兒子。那……小妹妹呢?…留下了嗎?李翠經她一問,眼圈立即紅了,搖搖頭說,沒有。也不曉得現在哪裡。别提這事,一提我心口就疼。珍珠說,是呀。不過,翠姐像這樣熬出了頭,想想也值當呀。要不,還不曉得在哪裡受罪哩。李翠沒再接她的話,倒是轉過話頭,說你怎麼進了戲班?還成了名角?珍珠說,也是走投無路吧。李翠說,聽說那個萬江亭是你的相好?珍珠說,翠姐,你也拿我開心。李翠便笑,說是不是呀?他那麼俊俏,你若得了他,讓多少女人傷心呀。珍珠笑了起來,說翠姐也傷心嗎?李翠笑出了聲,說那是當然。珍珠說,别人我是鐵定不肯的,如果是翠姐,那我就讓給你了。李翠說,呸呸呸,跟你說笑,你還當真了?你也不小了,趕緊嫁掉吧。珍珠說,江亭倒是催了幾回,這男人就是臉皮子厚。可是班主沒答應,說是我一嫁了人,名聲要跌份。戲迷不肯來捧場。他實指着我賺錢哩。李翠想想說,那也是。你要是嫁了,江亭要是娶了,那些捧你們的富家老爺少奶奶們,恐怕就要換角捧了。珍珠說,所以我也不敢輕易就嫁。哪天真嫁了,我也想像你這樣,不再演戲,過一份安穩舒心的日子。李翠歎道,日子倒是安穩,可也算不上什麼舒心。珍珠說,也是。沒有男人,就談不上舒心。翠姐,我看你别老死在水家,趁年輕,看準眼,再找個男人嫁了。命是自己的,過得舒服不舒服,隻有自己知道。李翠笑笑說,現在我還不這麼想。水家待我不薄,我得對得住他們。珍珠說,把你的女兒都給扔了,還算厚待你了?李翠說,你千萬别這麼說,我現在很知足。珍珠便歎道,翠姐,你大概就是這命。哦,對了,過些天,我們戲班要在樂園演戲,你出來散個心吧,我給你留座。李翠說,好呀,多留幾個座。我家大小少爺和大太太都喜歡你和萬江亭的戲。珍珠凝視李翠片刻,又是一聲長歎,半天才說,命。翠姐,我還得說,這就是你的命。我沒說的。樂園一在漢口,華界的老街沿着漢水往岸上層層遞進,租界的洋街順着長江朝岸上一路開出。華界和租界因江水形成一個鈍角。六渡橋夾在它們中間。早先這裡就是個水碼頭,有船有橋。是黃陂和孝感兩地船民經黃孝河到漢口起岸的終點,所以,它又叫作“上土垱水碼頭”和“下土垱水碼頭”。後來水幹涸成陸地,橋沒有了,剩下的“六渡橋”三個字就成了地名。再後來,德商咪吔洋行牛皮廠将這裡用來作曬牛皮的場地。每到夏天,臭味散出好幾裡地。再再後來,漢口的有錢人想要建一處大型的娛樂場,選來選去,選中了這裡。從此,夜夜笙歌就替代了牛皮場的哄哄臭氣。這就是樂園。樂園是漢口一座壯觀的建築。它的中部是七層塔樓,層層縮小向上,上覆穹頂,穹頂上設有鐘樓。站在塔樓的平台,能看到立在江南黃鹄矶頭的亭台。七層塔樓的左右兩側是平鋪着的三層樓房,它們就像鳥翅一樣伸展,仿佛振翅欲飛。隻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緊貼着它蓋了座南洋大樓,這隻鳥便仿佛被折了一翅,對外永遠隻露出半邊的身子,另一翅則永遠地深藏在了高樓的陰影之中。樂園有着無限的玩處。它内設有劇場、書場、電影場、中西餐廳、彈子房、遊藝室、閱報室、陳列室、室内花園、哈哈鏡、溜冰場等,還外加演雜耍的雍和廳、演戲的大舞台和新舞台。進到樂園,就是玩上一天,也不足盡興。現在,水滴便來到了這裡。母親慧如在樂園的三劇場當招待。這是漢劇的演出場地。慧如所做的事就是在别人演戲時,她前去遞個毛巾送份茶水。這是份低下的工作,一天做下來,賺不了幾文錢。倒是偶爾遇到有錢的票友,看得高興,順手給點賞賜,往往比工錢還會多一點。但若遇上下流痞氣的戲迷,也經常無緣無故地被騷擾。這時候慧如也隻能忍辱負重,否則她的這個飯碗就端不穩當。水滴跟着母親去的頭一個禮拜,便将樂園所有的地方全部玩了一遍。三個劇場兩個書場,天天都有人演戲說書。好這一口的觀衆幾乎坐進去就不出來。彈子房和遊藝室亦是川流不息。最被水滴喜愛的是哈哈鏡。小時候她去過那裡一次,站在鏡前竟不肯挪步。看着自己一次次變形,忽胖忽瘦忽扁忽彎,奇形怪狀得讓她笑得腮幫喉嚨都疼。連楊二堂這樣的寡言人,看到自己奇怪的形象,也是一通接一通地大笑,無法自已。到第二個禮拜,水滴有些膩了,再說一個人玩也沒什麼勁。樂園有一處小花園,叫趣園。有一天,水滴在趣園見到幾隻蝴蝶,蝴蝶的翅膀被陽光照耀得很是燦爛。水滴歡喜無比,她開始追逐着蝴蝶。不料奔跑時隻顧仰頭,未顧前路,懵懂中竟是迎面撞着了人。這人個頭高大,紋絲未動,但水滴卻仰頭摔倒在地。那人連忙扶起水滴,連聲問道,小姑娘,摔疼了沒有?水滴說,當然摔疼了。但是她并沒有哭。那大個頭便背着她到樂園的茶房坐下。茶房裡有一個燒水的獨眼老伯。獨眼老伯見大個子,忙說,餘老闆,茶已經泡好了。這個小伢是……被稱為餘老闆的人說,剛才她跟我撞到一起了,摔了一跤,你替我照看她一下。看看有沒有傷。水滴忙說,沒有傷,不要緊。獨眼老伯說,餘老闆,你放心,小伢撻一跤,問題不大的。叫餘老闆的人便在口袋裡摸了半天,摸出幾塊糖,他遞給水滴,說小姑娘,對不起,我還有事。你在這裡歇一下吧。說罷,拿了獨眼老伯遞上的茶缸,匆匆而去。水滴吃着糖,覺得好開心。雖然摔了一跤,但卻得了糖吃。獨眼老伯說,你是遇到善人了。水滴說,他是哪個?獨眼老伯說,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餘天嘯。水滴說,他是做什麼的?獨眼老伯便歎道,小伢就是小伢,我們漢劇的頭塊大牌就是餘老闆呀。漢口戲迷想見他一面也不容易。你見到了還吃了他的糖,居然不曉得他是哪個。水滴說,哦,這樣呀。水滴第二天便決定去看戲。母親慧如就在三劇場,見水滴來看戲,當是來了個别人的孩子一樣,也懶得多搭理。這是水滴第一次認真地坐下來看戲。她不知道台上演的是什麼。隻知台上一個小姐不肯父親将她嫁給皇上,于是裝瘋賣傻。她散發碎衣,怒甩水袖。忽而瞋目,忽而哀哭,忽而騰挪,忽而擰步,像個精靈一般,讓所有人都圍繞她轉圈。她狂笑不已,卻讓人聽得到她笑中的痛哭。水滴突然一下就看傻了,心裡竟久久地回蕩着她的聲音。戲一完,水滴急不可耐去問慧如,這出戲叫作什麼?慧如說,是《宇宙鋒》。水滴說,什麼意思?慧如說,不曉得,反正叫《宇宙鋒》。又說這一輪是慶勝班占台。慶勝班原是漢河的名班,以往的《文王訪賢》和《打漁殺家》演得頂有名。班裡添了女角後,頭一回到樂園來演,真把個《宇宙鋒》演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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