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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頁(第1頁)

陳一大穿過幾條街,五福茶園的招牌在望。自從見到李翠之後,到五福茶園喝茶,便仿佛是陳一大的功課。不為别的,就是想看看李翠,跟她說幾句話,喝一杯她親手泡的茶。陳一大心裡罵道,這個小妖精。你要勾死人才行呀。但罵歸罵,又卻是萬般情願地被她所勾。有些事情,陳一大知道,就是命。是沒辦法的事。就像他的徒弟紅喜人奠名其妙就殺死了李翠的男人;就像現在的他明知李翠恨他,卻莫名其妙被李翠所吸引。一日不見,心口就堵,而且是那種完全沒有來由的堵。陳一大很清楚,就算天天去喝茶,也喝不出個結果,但他還是要去。去過了,他心裡就舒服。就仿佛李翠的氣息和聲音是消化他心頭之堵的良藥。陳一大想,孽債,大約就是如此。五福茶園仿佛洞悉陳一大的心思。每到下午,靠窗的雅座便專為他空着。這是水文的安排。陳一大也知水文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無非是要通過他找到紅喜人。這麼多年來,水文竟從來沒有放棄過。陳一大經常會對這個年輕人懷有一絲欽佩之心。在漢口警察署,水文的精明能幹,幾乎人所共知。就算吃透黑紅兩道的“仁義大爺”劉漢宗也三番幾次與人說,我這個外甥雖是年輕,卻是以一頂十的能人。就算沒我這棵大樹,他照樣能在漢口打出個天下。等我退出江湖,也隻有他可以坐我這把交椅。這個風聲業已遍傳漢口黑白兩道。人人見了水文都得禮讓三分。陳一大不曉得是因了劉漢宗的這番話,還是因了對水文的欽佩,更或許也是想要獻殷勤于李翠,他原本協同尋找紅喜人的假心假意,現如今竟漸漸地變成真心實意。其實陳一大是希望紅喜人永遠消失不見。畢竟紅喜人是他一手帶大,情同父子。但是,紅喜人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陳一大想,這是你的命。五福茶園剛開門,李翠詫異道,這麼早?陳班主。喝什麼?陳一大說,還是川字。陳一大愛喝羊樓洞所産的川字牌磚茶。在漢口喝這種茶的人很少。陳一大的父親曾跟順豐磚茶廠的俄國毛子拉洋包車。俄國人經常在過年節時,送一包磚茶給他。陳一大的父親便時常托人将這茶帶回老家孝敬爹娘。陳一大的爺爺經常沖泡此茶喝,少時的陳一大每每回家,抱起爺爺的茶杯仰頭即喝,雖是剩茶水,對口渴之人,卻如甘露。久之陳一大便特别喜歡這個味道。磚茶的香氣,常常能讓他想起爺爺的面孔和父親的孝心。李翠說,真是老土。俄國毛子的茶有什麼好喝的。今天給你泡杯碧綠毛尖。陳一大忙說,你說毛尖就是毛尖。能不能找個夥計去叫水少爺?李翠說,事情很急?陳一大壓低着嗓子,說他要找的人出現了。李翠微微一怔,立即說,那我要親自去叫。二多年的複仇願望終于可以實現,水文内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沖動。他盼這一天盼得太久。父親死後,作為長子的他,承受的壓力隻有他自己心裡明白。一想起父親悲慘的身軀,一想起這些年他的重負,水文便恨不能将紅喜人碎屍萬段。但他知道,辦這樣的事,必須要有一個名目。水文要求陳一大一同前往。陳一大起先不幹,說紅喜人七八歲就跟着他學藝,他若帶人去抓紅喜人就好像去抓自己兒子一樣。水文說,你既把他的行蹤告訴了我,便已經跟他斷了所有的情感。又說,我知道你對我姨娘李翠有興趣,這件事辦成,隻要她願意,我不會幹涉。陳一大立即心動,這個誘餌太大了,大得他幾乎有一種受到恩賜的感覺。于是陳一大點了頭。品江茶樓在黃鹄矶下。坐在倚窗的雅座,既可望見長江滾滾東流,又可望見周邊的警鐘樓和奧略樓。北伐期間,紅喜人常同幾個弟兄一起來此喝茶。那時候,他不敢回漢口,坐在江南遙望江北,幾次都要哭泣出聲。他約水上燈與他同來此樓,也是有要事與人接頭。他想,有個女人陪伴,便于掩護。紅喜人走進品江茶樓時,見水上燈已經坐在了那裡。他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說水小姐,想不到你這麼早。水上燈說,我不姓水,我姓楊。叫我水上燈就好。我從沒到武昌喝過茶,今天是頭一回。所以,來早點,也好看看風景。兩人剛開了一個場,茶倌的茶還沒泡上,突然三三兩兩地進來幾個人。在他們四周一坐。水上燈并未介意,紅喜人卻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他剛想站起來離開,突然有人叫,紅喜人!紅喜人扭頭一看,卻是班主陳一大,紅喜人面帶驚訝,正欲問你怎麼來了?話未出口,便有幾人沖了上來,三下兩下将他五花大綁,呼啦啦而去,幾分鐘,他便被塞進了山下一輛黑色的小車裡。水上燈看呆了。她突然看到與陳一大坐在一起的水文。水上燈說,這是你們幹的嗎?水文說,我看過你的戲。我非常喜歡,你比玫瑰紅唱得好。如果驚吓到了水上燈小姐,我感到很抱歉。水上燈端起桌上的茶,狠狠朝地上一摔,說總有一天,你們的報應,就跟這茶杯一樣。水文皺了下眉頭,仍然很有克制地說,攪了你的局,是我們的不是。但是我要告訴你,我與他有殺父之仇。這個仇,我是必報的。水上燈咬牙切齒道,我們之間同樣也有殺父之仇,你知道嗎?這仇總有一天,我也會報的。水上燈說罷掉頭而去。她心裡被莫名的憤怒鼓脹着。水文卻望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沒有人把這個風姿綽約的水上燈跟下河的楊二堂聯系起來。水家這天辦了個家宴。桌上擺放了白酒。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杯。全家人圍桌而坐,還沒來得及吃,劉金榮就先哭了起來。她這一哭,女眷全都哭。李翠自然也是哭得肝腸俱斷。她想若不是這個紅喜人賣弄自己本事,何至于她現在非但沒有丈夫就連女兒都不知去向。在别人都隻死一個親人,而在她,卻是兩個。水文突然說起,不知何故,新紅的漢劇花旦水上燈竟與紅喜人熟悉。水武說,有這事?紅喜人居然跟這個戲子一夥?他媽的,她不想活了?水文叱道,你又犯什麼蠢?劉金榮望了下水文,心想,這個家大概隻他一個人不知道水家跟那個野丫頭的冤孽債。水武第二天便去打探水上燈行蹤,水上燈在天聲戲院搭金祥戲班唱《宇宙鋒》。水武晚間便帶了幾個人,徑直闖到後台。天聲戲院的管事擋住不讓他們進。水武說,你這裡有人跟殺死我爸的兇手有牽連,這是命案,你想找麻煩嗎?水上燈剛化妝完,聽到外面人聲喧嘩,水武一夥闖了進來。水上燈往椅子上一坐,冷眼道,找我?有事就說。水武見水上燈這等架式,自己心下倒怯了幾分。水武說,嗬,這麼大派頭?真是名角呀。好久沒見你去下河了?水上燈說,就為說這個?水武說,有人殺死了我爸,聽說你跟他有關系?水上燈說,我對你爸是死是活毫無興趣。我對那個人有沒有殺你爸也沒興趣。水武說,紅喜人是殺死我爸的兇手,你是他的什麼人?水上燈說,熟人。想砸我的場子就明說,扯什麼你爸是活是死?說罷,水上燈心生一計,她轉向天聲戲院的管事,大聲說,管事,我走紅以來從沒有被人鬧過場。我不想往後沾這個穢氣,請你幫我弄碗新鮮雞血,我要祭一下老郎神,一是請他老人家保佑我的清靜,二是請他老人家替我驅驅邪。水武臉色立即大變,你你你,你要幹什麼?水上燈冷然一笑,說我要把雞血灑在地上,以後就沒有人敢闖進化妝間來鬧得一屋邪氣,壞我的台。水武一邊朝後退,一邊大聲說,好,有你的。你跟那個殺人犯的事我還沒算賬,你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裡。說罷,逃似地離開了天聲戲院。管事大驚,問水上燈,你這是什麼招數?水上燈笑笑說,就是專治這種蠢豬的招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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