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他停下撥弦的動作,轉過頭看我,“苦?”我點頭,皺起眉,“是不是應該搭配一些白糖之類的?我大概了解你為何會剩下半包了。”“白糖影響藥性。”他凝視着我,“你若想風寒快些好,便一口喝下去,不要猶豫。”他的眼神有逼迫的意味。我這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心底明白,大概是方才的藥味苦重,仍舊擾了他彈琴,我若不喝下去,便白擾他一趟。我舀上一碗,擱置在腳邊,“有些燙,我緩一緩再喝。”“莫緩太久,涼了更苦。”可他此時眼角帶笑的神情分明是在說“多緩一會,更苦才好”。我雙目微睜,不可置信地看他。什麼意思?藥是他遞給我的,如今他一副等着看笑話的神情是什麼意思?随着年齡的逐漸增長,他的良心是越來越感覺不到痛了。我這個小可憐蟲蜷縮着身子,苦巴巴地緊盯藥碗,不再看他。藥碗上的白浪像是引我陷入深淵的魔爪,一勾一纏,逐漸詭異。鬼使神差地,我端起藥碗,屏住呼吸,一口悶進肚裡。滿嘴苦澀,好似被苦味打通了堵塞的鼻子,聞到藥碗裡殘留的味道,我俯身作嘔。撒開腿跑到窗台,張嘴哈赤着微甜的空氣才覺得好受些許。“苦,才長記性。再要得風寒時捧起藥來,當想起我……今日給你灌下去的這碗藥。”景弦垂眸撫琴,從容與我道,“想着想着,手裡的藥便也被襯得不那麼苦了。一勞永逸。”往後的許多年,我總逃不過被那半包苦藥支配的恐懼。如他所言,但凡冒了風寒,便能想起他琴房裡綿延的白浪,苦澀的湯藥,以及他那句從容延聲的話。琉璃青鳥一如而今,往後再遇到惡犬,我也當逃不過被血刀支配的恐懼。其實我有些許疑惑,為何偌大的陳府會出現野狗,又為何野狗的腳邊會落着白布。就像我此時回顧當年,亦想不通透他為何留我飲下半包苦藥。同樣意味深長的笑,同樣模棱兩可的斷句。我無法細想。想不出來。或許我的心已為我想過一些,才令我此時苦悶煩躁。他與我故人之誼,我與他情分糾糾,我倆究竟如何做到近疏得宜,我又如何摒棄雜念。至于他的妻子……他當真有一位遠出的妻子?重逢寥寥幾日,我愈漸想不明白。倘若是六年前就好了,縱然沒有資格,我一顆鮮活的心也當允我去問一問。至少不必如我現在。如我現在,隻敢撐住下巴嗡忒忒地望着窗外,看那薄薄一層雲霧,被風吹去,如白浪般呼滔滔地。我希望白浪裡忽然飛出一隻青鳥,傳來遙不可及的雲外信,隻教我一人看明白我想要的答案。蕊官說我這個人忒喜歡冥想,能憑借豐富的想象力揣度的,就堅決不開動生鏽的小腦瓜。她總結得十分到位。容先生說我并非生來如此。許是曾經碰過太多次烈焰,往後就算隻遇見燭火芯子,也不敢再伸手了,倒不如看着燭火燃盡,想它究竟是燙手的,還是不燙手的。她溫柔地撫摸着我的頭,教導我說,“待到燭火燃盡,饒是你想清楚了它究竟燙手還是不燙手,也沒什麼意義了。若是因為太痛就連伸手的勇氣都沒有,那人生還有什麼意趣?花官,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你還是你,隻是被石頭絆住了腳,自己不想挪開。”嗯,她總結得也很有道理。是我自己不想挪開,我上了年紀,執意去挪的話恐會閃着腰,等我去買個鐵鍬再說罷。我已在房間内靜坐太久。久到想不起景弦是何時離去的。窗外有潔白的信鴿撲哧着翅膀從陳府上空飛過,扯出一道淺白色的痕迹。于是,半個時辰之後,我收到了景弦派人給我送來的信。說是從柳州來的,容先生給我的回信。我沒急着拆開,因我一眼被附贈的另一封信吸引去了目光。“花妹親啟”幾個字寫得娟秀小巧,比四年前那封靈動太多。我一顆心急急跳起來,預感将要與她再見。那個在信的末尾滿心悲涼地告訴我“此去金嶺,再難相見,花妹珍重”的敏敏,這幾年是否過得順遂如意?應當是如意。想來她的字是近幾年她的夫君握着手一筆一劃教好的。我作證,這極有可能。概因四年前她寄給我的信中還是與我不相上下的狗爬字。稍好一些的是彼時她的字能為她哀鳴,情緒盡露,滿紙悲涼絕望,而我那時候的字尚在容先生的磨練之中,依舊是慘烈到悲不悲涼另說,但求别錯的水平。拆開信封,整整三頁。她說她近日又染風寒,夫君攜她遊山玩水祛除病氣,期間許會路過雲安,望我亦回鄉一叙。通篇介紹風土人情與各地美食,我看得口水都快要出來了。咽了幾咽才發現,她字裡行間竟有那麼些文采斐然,頗有酸秀才當年文绉绉的調調,說實話,我吓了一大跳。唯有信末幾句讓我覺得是她尋常的調調:“出嫁前沒有與他道别,如今四年過去,當年發生的那些早該被淡忘了罷?終究和他相識一場,若我再見到他,希望他能與我坦然别過,至少送個船,填補填補四年前的遺憾便也都罷了。”我又何嘗不是,我與街坊四鄰道了個遍的别,甚至連年少時一起争食的狗都沒放過,卻唯獨沒有與那個最重要的人道别。也唯有不與道别這一點和敏敏相同了。她那句“相識一場”與“也都罷了”是那麼地淡然。成了家之後真就淡忘了嗎?當年發生的一切便隻有一句“相識一場”。掙紮在情海中沉浮那麼久,就隻有一句“也都罷了”。我若有敏敏這個境界,也不至于到現在還隻盼望着莫須有的青鳥。失敗,太失敗了。追心愛之人的年份我杠不過敏敏姐姐,追求時期所用的計策手段又杠不過她,這許多年放下一切重頭再起的本事還杠不過。我這樣的,當年究竟誰給的勇氣去追那麼好看的男人。我就該守着小春燕老實巴交地過,以他的義氣也不會虧待我。你看,這樣的話,我種下一個小春燕,長大之後不就直接收獲一個好看的男人了嗎?隻是放不下他,放不下我執着過的那個人。若重頭再來一遍,我還是會被那個生得比花魁還好看的男孩兒迷倒。縱然已知道結果。我低頭笑笑,末了瞧見落款時期,推算一番後估她近日便可至雲安,隻不知具體時日。她早寄出這封信,隻是我來了雲安,信被積壓在柳州,容先生找到時機才一同随來。随容先生的信封一起來的是一小枝紅梅。幽幽淡香,覆了信箋滿紙,不會太濃,亦不會太淡。我想起我在給她寄去的信中問道:故人重逢,如何疏近得宜?她沒有在回信中提及此事。但這一小枝紅梅已教我想到當年冷夜中,她用二兩銀子買下我手裡那枝紅梅時說的話,“幽香過盛,便不稀罕了。這世間之事,恰如其分最好。”恰如其分最好。我的分位大抵是雲安的過客,我如我分位般做個過客就好。可容先生沒有教我怎麼管住自己的心去隻做個過客。而當務之急是,我這個過客該不該将敏敏姐姐近日要回雲安的事情告訴一心沉迷于假設自己已經死去的酸秀才?這個問題一直伴随着我直至次日給兩位小童教課。小小姐今日紮着小揪揪,她的哥哥喜歡去扯她的小揪揪,然後哈哈大笑。我想起幼時我和小春燕也如他們這般……對,不如問問小春燕。隻是小春燕還在督察期間,我若要問他,必先通過景弦。景弦今日怎生得還不來?我皺起眉望向窗外。已近黃昏。“姐姐,你在等昨天那個哥哥嗎?”小小姐撐着下巴,趴在桌上,笑得十分明媚,“好巧,我也在等他。他怎麼還不來呀?我字都寫不下去了。”一副找到情敵後惺惺相惜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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