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裡居然有人接話:“是啊,看二位面如土色的虛弱樣子,不像很能打,居然要出動我們三組人馬,看來恨你們的人真是恨到了骨頭裡啊!”居然是一副銀鈴般的嗓子,我和約伯哆嗦着溜眼看——馬尾辮,黑色馬褲與半身背心的超熱辣衣着。在那兒等着要我們狗命的是一等一的拉丁辣妹,妝容和鑽石切面一般精緻,眉毛彎彎的,仿佛時刻都很開心的樣子。她倚在門邊,對我們嘟起紅唇一笑:“就不用握手及互報姓名了吧,反正你們都快死了。”我問約伯:“現在用你的美男計來不來得及?”他很鎮定地說:“來得及,但你變性為美女去搞定另外兩邊的時間肯定不夠。”這話我同意,于是結論是隻能束手待斃。最後關頭我唯一祈禱咪咪不要突然闖回來,因為接待了一個不務正業的老同學就被牽扯進尋仇事件而一道被砍死,這種隻能上社會新聞半夜版的狗血事件不應該被兩個醫學天才同時碰到。光頭黑哥掠陣,拉丁辣妹也掠陣,屠夫衆緩步逼近,看來是要報在十号酒館被一枚冰塊吓到落荒而逃的前仇。我真後悔當時沒有徹查在場的酒客,要是能找出j殺手兄,如今也不能淪落至此——對了,冤有頭債有主,不關我們事啊其實。約伯好像比我崇高一點,他歎了一口氣,喃喃地說道:“我很後悔為什麼不讓你先去救那些植物人再來紐約,現在他們可怎麼辦。”屠夫衆全然不理我們在說什麼,他們走到了離我們足夠近的地方,那把薄刃刀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出現在他們的手裡。三人圍攏,與我們的距離隻有咫尺,擺出的純然是剁包子餡的架勢。我轉頭看了看,拉丁美女的嘴角露出嗜血的甜笑,眼神貪婪,而光頭黑哥則渾然無所謂,目光移到窗外。陽光正好,樓太高,塵世的聲音傳不到,那種甯靜像極了一種恍惚,好像下一個眨眼就能從淺夢中蘇醒。但我和約伯,或許永遠也不能蘇醒了。這一刻其實也沒什麼遺憾。學醫的人,經手了太多生老病死,人身如豬肉,要吃時一樣吃,熱血、夢想、愛情、回憶、懷念、珍惜、牽挂、相思,都是轉瞬即逝的露珠,沒什麼值得回味。我隻是想,他媽的我到底能治好大衛不了?刀光雪亮,快如奔馬,我微微一擡頭,眼前一花,那種瀕死的恐怖伴随着眩暈,使我半身僵硬。但我并沒有死,這一刻還沒有。那把刀落在我的右肩上,離頸動脈很近,肩胛骨将刀鋒牢牢夾住,霎時間還沒有血流出,我痛得靈魂出竅,約伯在一邊同樣鬼哭狼嚎——這三個王八蛋顯然沒準備給我們一個痛快。“喂,虐囚這種事不厚道啊,遲早要遭報應的。”拉丁美女甜甜地接口:“報應?真的有人相信這個嗎?我真的期待了很多年那些被殺掉的人回來找我呢,可是一直都很失望啊。”她一扭一扭地走過來,纖細而有力的手指在薄刃刀上輕輕一彈,那把刀應聲跳出我的身體,接下來她用指甲往我的傷口上一戳,劇痛摧枯拉朽,占據了我每一根神經和每一個毛孔,盤旋不去,越陷越深。我向你保證,我這輩子都沒号得這麼慘過。我終于理解了那些麻醉打了一半就被咪咪按住動闌尾手術的病人是什麼感受了。她顯然玩得挺高興,但屠夫衆則不滿她的突然插播,在六隻小眼睛的嚴厲逼視下,拉丁美女悻悻退開,臨走還不忘順手炮制了約伯一把。這位小白臉比我有骨氣,居然沒哼出來,隻是默默流下了兩行清淚。我們兩個的腦子裡都閃過大量無聊時看過的日本恐怖漫畫的畫面。“怎麼辦?”約伯用眼神和動作問我,“咬舌自殺行得通嗎?”我權威地搖頭:“門兒都沒有,不如被他們打死呢。”刀光再現。我和約伯說時遲那時快,即刻被廢了另一邊的肩膀。從專業角度來說我知道這其實都隻算是中度外傷,并不足以緻命,問題是沒說事情就可以這麼算了啊。但事情到這兒就這麼算了。因為有人在門外歎了一口氣說:“你們這些廢柴,殺人就殺人,非要搞這些有的沒的形式主義,廢柴就是廢柴,怎麼刷漆都成不了氣候。”我們全部人都往外望,我心裡還想着難道是咪咪回來了舍生取義嗎?然後我的眼珠子就掉在了肚臍眼兒裡。門口站了個胖子,真胖,兩隻小眼睛完全像是嵌在了肉裡,卻炯炯有神,就像兩顆小珍珠被埋沒了一樣。他個頭很大,肥肉随着走動而晃晃蕩蕩的,整個人簡直就是“憨直”二字的圖解化身。那是熟人啊。熟得不行的。木三,十号酒館的廚子,特别擅長做手撕牛肉,但把其他一切食物都做得比屎還難吃。他多年三高,痛風不斷,經常請假并且曠工。老闆有時要他幫約伯擦個桌子,他能把桌子整個卸成八塊以示抗議。現在他風塵仆仆地站在那兒,還穿着那身廚師服,好像是從幾萬裡之外跑步來紐約的一樣,說完話就呼哧呼哧地喘氣。我悄悄問約伯:“他沒被砍成植物人?”約伯翻了翻眼睛:“我壓根把他給忘了,他經常玩失蹤,你又不是不知道。”殺手們的動作全部靜止了。這種安靜實在不祥,拉丁辣妹和光頭黑哥慢慢走過來,和屠夫衆站成一個相互呼應和掩護的扇面。拉丁辣妹從馬褲下徐徐摸出黑色微型沖鋒槍,手指非常穩定,但我可沒有錯過她眼神中的一絲慌亂。木三搖搖頭,語帶諷刺:“真的嗎?”他看了一圈面前的人。幾乎就在那眼神到達之時,我忽然感覺到一陣風,帶着冬末微涼的氣息穿過身邊,柔和得猶如情人撫摸,或嬰兒呼吸,卻快到無法想象。屋子裡更安靜了。我和約伯仔細看了看。拉丁辣妹的耳垂上多了兩個洞,正适合挂耳環;光頭黑哥的腦袋上添了十六點“戒疤”,好一派佛相;屠夫衆三位,沒破相,但六處虎口都在汩汩流血,以後再想拿刀,難度就比較大了。所有的傷口處都懸垂着一點兒晶瑩——那是冰。誰也沒有惱怒、出聲,或試圖再反抗,所有人都被那神鬼一般的快鎮住了——賺錢第二,保命第一,幹哪行都得遵守這個原則!殺手們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那就是默默離去。在經過木三身邊時,他們都深深點頭緻意——殺手和醫生一樣,對高手都存在着基本的敬畏之心。我和約伯大喘了一口氣,出溜到地上。木三蹲下來看看我們,确定我們不會死之後,對約伯說:“老闆說了,他一個月之後回來,如果十号酒館沒有跟以前一模一樣好好地矗立在那兒,他就要把你丁是丁卯是卯地剁了。”說完他就走了,一個磕絆都沒打,半分鐘就不見人了。我緩過氣爬起來,找了東西給自己和約伯包紮傷口,問他:“木三就是殺手j?”他點點頭。我轉念一想,立刻激動了:“咪咪查出來了不告訴我!”他又搖搖頭,等失血的第一陣虛弱緩過去之後,他舔舔嘴唇說:“不是咪咪,我也不知道木三就是j,但我在酒館圍牆上畫蘋果,是想告訴那個殺手我們去紐約了,要插一竿子就快點兒跟着來。”“你真的不知道?”“媽的,你看看木三那模樣你能知道啊!!”說得也是。正嘀咕間,忽然手機一陣震動,我看了一眼,一個激靈跳起來,罔顧身負重傷急需休養,推着約伯就往外飛奔。他“嗷嗷”呼痛,怒罵我:“你幹嗎?放手放手,娘的,疼死老子了!”我沒時間憐惜他的肉體,在街口攔了輛出租車,直奔玫瑰淵而去。在車上我抹着冷汗告訴約伯:“時候到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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