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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秀英前頭宴散，回來一看閨女，幾乎沒背過氣去：&ldo;我一生好強，怎地養了你這呆貨？&rdo;程謙見不得女兒受責，開解道：&ldo;誰叫她是長輩來？頭二年是年紀小，話且說不全，如今給個見面禮兒，也不為過。甚好處沒有，你道那是我們麼，就肯真心對玉姐好。&rdo;秀英一天忙累，氣道：&ldo;給也須看準了人給，總不好肉包子打了狗，倒得挑可給的方好。這個冤家倒好，白做一回冤大頭來，自家還得意哩。&rdo;玉姐聽得委屈：&ldo;誰個可給？誰個又不可給啦？都是一處玩的。&rdo;秀英雙目失神：&ldo;作孽哦！怎地我似安人，你倒似了我娘？我不活了！&rdo;程謙本待說，我閨女豈似嶽母那麼綿軟，回看秀英模樣兒不對，這話倒咽下了：&ldo;你娘累着了，說些胡話哩，玉姐去叫李媽媽伏侍你睡下，明早起來你娘與你道不是。&rdo;秀英要說什麼，又叫程謙一瞪眼，與他對瞪起來，把玉姐給撂下了。玉姐挨挨蹭蹭，也不叫李媽媽，自家耷拉着腦袋往外走。程謙不忍，上前一步抱起她來，親把她往廂房裡頭，一道走，一道說：&ldo;你娘怕你把東西給了人，自家倒沒東西使了。親娘才這般疼你哩，換個外人，才不管你哩，憑你把東西給誰，也不替你心疼。又或是你給慣了人，人都當你是傻的，一回二回皆來讨要，你白給了東西，還叫人瞧不起……&rdo;玉姐轉被程謙哄轉過來，拍拍程謙的臉：&ldo;我不難過了，爹，你臉都冰了，去歇了呗。&rdo;程謙摸摸她的頭：&ldo;洗洗早些睡了，明兒還有課哩。&rdo;程謙回了房，自說秀英：&ldo;你倒說來，家裡也施粥，也禮佛，便有個樂善好施的名頭兒，尋常人都說好。上回去城外頭收租，車軸壞了，幸平日結了善緣，有人幫襯着擡車，又喚木匠來修。&rdo;&ldo;也不該潑潑灑灑了給。她總該知道，給也有講究！我娘先前……&rdo;凡事隻一提素姐，不消說下文，程謙已能知道這位嶽母又做了個壞榜樣，說不得，嶽母怕是當了許多回冤大頭，是以妻子才這般焦躁，唯恐玉姐學壞了。程謙思忖片刻，道：&ldo;那你便教她罷。&rdo;&ldo;還用你說，我今晚就要教哩，我拉着她的手兒往前走，你拽着她的腳往後提！&rdo;程謙索性閉口不言。次日一早，秀英冷着臉給了玉姐一隻匣子：&ldo;你也漸次大了，或與人玩，總要有些物什互贈。自家收好哩，要叫人白哄了去，且看我收拾你。該花的時候兒花，不該花的亂花了，到有用的時候可就再也沒了。你且使着，過些時日，便知誰個好、誰個不好了。&rdo;玉姐猶帶懵懂，左右看看，無人接話，隻得上前接了匣子，低聲應了，實不知母親這打的是甚主意。直到新年時，方有所悟。‐‐‐‐‐‐‐‐‐‐‐‐‐‐‐‐‐‐‐‐‐‐‐‐‐‐‐‐‐‐‐‐玉姐平日少出門，程老太公做過壽，她又在家中随蘇先生學習。因年關漸近，天氣又冷，街坊門内娘子便不肯走遠，又嫌家裡悶，互相患個門兒倒是好消遣。玉姐頭半晌上課，後半晌或寫字兒、或見各家嬸子，又有各家哥兒姐兒來，漸有些互贈。玉姐自接了秀英的匣子，打開時裡面些是些小玩藝兒，也有幾個銀鎖片兒，也有一些琉璃珠子等，每與小友一處玩。忽忽二月，玉姐便被秀英磨了出來。有些遇她隻管盯着她手上東西看，總想摸摸，更有甚者不聲不響拿走的。也有就大大方方讨要，一次不給下次再來的。亦有不讨她東西，反贈她玩器的。也有拿出東西來與她共處一處玩耍的。總讨東西的，多半隻與那麼一、二回，便不肯輕與。若有肯上前、肯出力的，方結交下去。遇到有來有往的，便好作一處。又恐記不得誰與誰，便學着秀英，也拿些紙，自家記了這些&ldo;人情往來&rdo;。林家林月姐、紀主簿家娥姐、裡正家裡三姐與她最好。秀英每看了她趴在床上皺着臉兒翻匣子，不由笑了：&ldo;這些個家裡還供得起，你又作這小家子樣兒來，收好了罷。來年與你買兩個丫頭使，你慢慢兒就知道怎麼使人了。&rdo;她自幼年起，林老安人眼見素姐指望不上，教着她立起來，便也把這一套使到玉姐身上。及至年末，玉姐肚裡也新背了十餘首詩，念了一本書，新認幾百字，也認了幾個朋友。蘇先生心憔力悴，與她放假。又尋了程老太公：&ldo;玉姐來年可學畫，如今天寒，顔料易凍，開春天暖便學。&rdo;程老太公自無不可，眼見蘇先生實被玉姐折磨得不輕，歉疚道：&ldo;小孩子家沒規矩，先生受苦了。&rdo;蘇先生道：&ldo;她機靈是盡有的，心地也單純，于我也有啟發哩。&rdo;程老太公道：&ldo;她再小些時也是乖巧，在我跟前頗省力，再不想是這般淘氣的。這個，我叫她爹每日看着她上課，她爹管得她哩。&rdo;蘇先生把嘴半張，半晌不知說甚好，終是道：&ldo;不妥罷？&rdo;程老太公道：&ldo;妥哩，妥哩。姐兒是等斯文些，姑娘家家，張口說話吓着人可不行。再者，她爹也是個好學後生，姐兒自家好強有甚用？不若她爹強，她方能有個倚靠。不數年，她爹歸了宗，若運道好，也好考個秀才，我玉姐才能穿得綢。&rdo;蘇先生眼前仿若天降一個大坑，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ldo;這二、三個月，我冷眼瞧着，先生是有大學問的人哩，為着舍下景況可憐，曲就教這麼個鬼靈精兒，又考不得試、又做不得官兒，委屈先生哩。她小孩子家，用甚高明人教？是我舍不得先生，強留下跟個丫頭片子耍，心裡實是不安，對不起先生呐。&rdo;程老太公更添一把火，一力撺掇着說程謙之人品高潔：&ldo;我先前也招女婿哩，吃酒使錢不提，還自家昧下錢來存。這個不一樣哩，隻拿辛苦錢，賬目從來清爽，一絲兒也不沾我地。又常思父母，也不肯總在我家住，又好學，吃得苦、做得事……好歹是個成年男子，與先生說話解悶也好。先生要不肯收這般年紀的學生，隻當他是給閨女陪讀。&rdo;蘇先生耳朵一動：&ldo;老丈這孫女婿，仿佛聽說是北地來的？父母雙亡了？&rdo;程老太公道：&ldo;是哩，遇災，叫我揀着寶哩。&rdo;蘇先生吃不準：&ldo;我須見一見他。&rdo;程老太公把一張愁苦臉變作笑靥：&ldo;使得，使得，我自尋他去。&rdo;程老太公一顆滾燙心思，卻不想程謙并不熱心，程老太公一顆心涼了大半：&ldo;這又是為甚？&rdo;程謙道：&ldo;我于讀書上頭，沒甚天份。&rdo;程老太公道：&ldo;便聽一聽，聽一聽，你想，人家未必要收哩，你須得見一見先生。沒了功名的人家，非過了七十不能穿帛，我去了，除了你們安人，都得穿布哩。你倒舍得玉姐受苦？你掙紮出來，她也有好日子過。&rdo;程老太公素知程謙疼玉姐，以此拿她說話。程謙低頭，半晌：&ldo;我且見先生去，先生許不收我哩。&rdo;程老太公道：&ldo;你可人哩，先生必喜歡的。&rdo;也不知程謙與蘇先生關起門來說了什麼言語，待開了門，程謙便揀起書來讀。迎新臘月裡大雪紛飛，程老太公一家冷得受不住，程謙與蘇長貞比他們猶甚。你道為甚？原來這南方比北方潮濕，北方是幹淨，倒好捱，南方濕冷，外頭呆久了，倒好似渾身上下裹在一團冰水裡，真真冷到骨頭裡。蘇長貞在京中時，倒好與二三好久，掃雪煮茶、把酒論政，到了江州，程老太公也要學一學那雅士，也往自家花園一座小亭四面圍上一圍，擺上酒，邀着蘇長貞飲酒觀梅。蘇長貞裹着羊皮襖，從頭冷到腳，見程老太公抱着個手爐，抖得比他還輕些，不由暗慚。程謙畢竟年輕，又在江州住了數年，比蘇長貞略好些，然則每逢此時，也總在家中。三人往亭内坐定，都不喝茶，先将酒注子裡暖的酒滿篩了一杯來飲，方覺身上暖了些。腳上又麻癢起來，頗為難言。喝過一回酒，蘇先生便覺埋首做學問也沒甚不好，屋裡火盆燒得旺旺的，正好帶着小女學生讀書去也。一入冬，程謙的事務也少了許多，租子秋天業已收完，尚有些欠了租子的佃戶，程家也總留幾分情面，冬日甚少逼債。冬天河上不好走，倉棧上的事務也少了許多，隻餘年前将鋪子裡的事務結算便完。正好讀書。程老太公見外孫女婿與曾外孫女兒一齊讀書，心中大喜，再不打攪蘇長貞。蘇先生大出一口氣，又慚愧不已：程老丈是好意啊！以此教導起來便愈發用心。直到年前數日，家家備着年貨了，方才放假。程謙往見各處管事，又與租了程家倉棧的客商商議來年續租之事，複見欠租未能清還的佃戶，實遇上天災人禍的，便酌情免去一二，若因懶惰而無收成的，便要收回田來不租與他種。蘇先生便閑了下來，與程老太公說要往街上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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