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川城原虞家幺星閣,現康家賬目院,正房内,燭光通明。
康建明一腿置于床沿,一腳撐地,正獨自一人把玩着手中空酒盞,許久後,他莫名放聲笑起來。隻是那笑聲配上他現在這張苦澀的臉,竟充滿了自嘲和悲怆的意味。
今天,是這位康家二少爺的生辰。
但卻無一人記得,甚至就連他的親生父親,康家家主,現如今這漠川城話事人之一的康建明,也不曾。
不過他早已習慣了,打記事起,他便是獨自一人面對一切的不如意,沒有朋友,更沒有人願意與之親近。他雖頭頂康家少主的名号,但更像是一隻無頭蒼蠅,看似前途光明,實則看不到任何出路,更無未來可尋。
十七年來,他日日在飄零。
康家?不是他的港灣;康建明?更不是他的航向。在這漠川城,旁人對他面上有多假意尊敬,私下就有多厭恨滔天。他得到的,隻是一潮潮,一浪浪的鄙夷和諷刺。
那又為何将我生下?他常這樣自問。
康建明的母親懷胎育他,可他在母親肚子裡時,就活脫脫像個魔種。讓她母親自宣懷他的那一刻起,便是無休止的嘔吐和無盡的腹痛。甚至十月未至,他便搶着降生,而他母親為了順利将他迎到世上,自己卻落個難産而亡。
所以他從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便沒有見過母親。
家中下人皆對他避之不及。都說老來得子,應得嬌寵,可康建明卻怨他刻死了結發妻,就連大他十七歲的姐姐康霓,也從不曾喜他,更不曾給他好聲好語。
康建明不讓他插手家中事務,他起先是覺己年少,所以便等,可一年、兩年......直到如今,他也沒有等到父親的一紙亦或一句任命。不教他練功習武,舞刀弄槍,他思來想去勸解自己是兵器無眼,怕傷獨苗,可每次受人欺侮,他又看不到父親眼中流露半分心疼。
無論對外如何粉飾,都掩蓋不了他一直在自欺欺人的事實。
小時候,他曾好奇尋機溜進康建明的書房,平日那是絕不許他踏足的禁地。偶然他看到了母親的畫像,端詳着那幅畫,他腦海中出現康霓,那是與母親相似的模樣。
自那以後他便整日追在康霓身後,走前走後,跑東跑西。康霓瞧他一臉生厭,他偏要甜甜喚上一聲:“姐姐,我喜歡你。”小孩子的喜歡,是誠懇是依戀是無論如何疏遠不了的血緣親情。
康建明五歲那年,康霓因習得一身好功夫,加之對城主夫人心生仰慕,便去做了呼美禾的貼身女護。自那以後,便鮮少歸家,姐弟兩人聚少離多。當然,他也不是自小被傅丞翊所讨厭,多少次偷偷跑到傅家偷瞧姐姐,還會被傅丞翊好意相邀,可他不敢與人相交,怯怯離去。
一次城外狩獵,漠川城各大家族齊聚,康建明也被康風定帶上。大人們營中飲酒,小孩子們得閑玩鬧,他不參與,而是一人跑進了樹林。傅丞翊瞧見後,擔心追上,穿過那樹林,便是一道蜿蜒千裡,深百米的溝壑。在那溝壑邊,兩人一同被惡獸圍困。惡獸相撲,兩個人與其遊鬥,康建明慘遭撕咬,差點兒掉下那溝壑,幸康霓前來,兩人方才得救。
就在康建明亮着眸子,準備迎接康霓的關切詢問,卻隻看到她心急如焚的查看傅丞翊身上的傷勢,并未管他。待确認傅丞翊無事後,康霓也隻是漠然瞥了他一眼,冷冷丢下一句晚上回去受罰,便帶着傅丞翊離去。
晚上跪坐在祠堂,康建明淚如雨下,倒不是康風定抽在他身上的鞭子讓他覺得疼,而是想起康霓那冰冷的眼神,他分外委屈。
明明我才是你的弟弟,明明你是我的姐姐。
憑什麼?
都是因為你,傅丞翊!你搶走了我的姐姐!
一顆仇恨的種子就此埋下,都說小孩子心無長氣,可康建明這一恨便不肯再原諒。
崇文十五年,康建明五歲,彼時傅家一場大火,帶走了他二十二如花年華的姐姐。看着被裝進棺材中,那具被燒焦黝黑的屍體,他怎麼也不肯相信,那會是康霓。
姐姐入土的那一天,康建明跪在墓前,小小的拳頭緊緊攥起,也就是那一天,他恨的不隻有傅丞翊,而是整個傅家。
回到賬目院正房,康建明狠狠将手中空酒盞,重重摔在地上。他不知發了什麼瘋,起身走至桌前,将那桌上的賬本和瓷器盡數扯扔在地上,而後又抄起一把椅子亂砸一通,待滿房狼藉後,他似是盡了興,撩撥開眼前的發帶,氣喘籲籲的靠在牆角,又笑起來。
可笑着笑着,他便哭了起來,眼淚大滴簌簌掉落,砸在地上。
房外寂靜無聲,天上月半彎。
而此時的漠川城萬家宅院,兩道黑影翻牆躍入院中。待那兩道黑影站定後,各自扯下臉上面紗,借着月色,能看清是傅丞翊和萬群。
兩人今早從鳳池山莊牽了兩匹快馬,一路不停,夜半之時便來到了漠川城。邬潇潇本提出要與兩人一同前來,但被傅丞翊拒絕了,一來是不願她随其冒險,二來是兩人家事私仇,旁人何故也無需牽扯其中。
萬群看着現如今已被削成平地的萬家正房,又想起父親萬韌山現在依舊生死不明,面上冷色之意更甚,他能想象的到,當時此地發生的打鬥是如何慘烈。
“即便是傅守仁和康風定二人聯手對付萬伯父,也必不可能造成如此景象。”傅丞翊望着眼前萬家正房的殘垣斷壁,沉聲道,“也許還有别人插手。”
“不管是誰,我都要找出來!親手殺了他!”萬群拳頭緊握,咬牙道。
傅丞翊點點頭,仿佛想起些什麼,趕忙說道:“你記不記得,在沙洲之時,康建明曾說到地牢,也許他沒騙我們,說不定萬伯父和康伯父,都囚在了漠川地牢!”
萬群也是想起了沙洲清沙白客棧中,康建明說的那番話,但随之也想起了他那副遭人恨的賤樣,拳頭攥的更緊。
“走!去漠川地牢!”
傅丞翊率先轉身,腳輕點地,身子便攀上了牆頭,而後縱身躍下。
身後,萬群也緊緊跟上,二人又消失在了這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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