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縣令道:“發生老村長的事情之後,再也沒有人敢在夜晚過去,下官也曾幾次帶人在白天的時候前往帝陵盜洞查看,可是均未發現什麼,起先還無人敢下盜洞,下官不得已,後來又賞了重金,這才有兩個人願意下去,結果他們沒多久就出來了,說是那盜洞挖得太深,一直往下,下頭又黑漆漆的沒有燈,他們看不清方向,也不知通往何處,所以不敢走遠。後來将賞金提到一兩,倒是有人願意下去一探究竟了,就是……”他嗫嚅了兩下,終是小聲道:“就是沒再上來過。”席上熱鬧的氛圍漸漸冷卻下來,所有人都被縣令的描述說得不寒而栗。這些細節都是奏疏裡沒有寫的,但唐泛也能理解何縣令,畢竟這事過于古怪,書面上那寥寥數語很難寫清楚,而且奏疏也要求用詞要簡明扼要,不可能什麼都往裡邊寫。但大家千裡迢迢從京城趕來查案,肯定是為的就是将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的,如果按照何縣令所說,此案複雜兇險,隻怕遠遠超越了他們原先的預料。就連一心打算跟過來搶功勞的尹元化,也有點後悔自己非要跟過來了。何縣令惴惴不安地看着唐泛,生怕他怪罪自己沒有在上報的奏疏裡寫清楚,見他沒有怪責的意思,這才稍稍安下心來。下一刻,他又聽見唐泛道:“此處離洛河村有多遠?”何縣令道:“不遠,出了縣城十幾裡就是!”唐泛道:“那這樣罷,用完飯,我們就過去,晚上直接在洛河村歇着就是。”何縣令目瞪口呆:“啊?”唐泛:“怎麼?”何縣令回過神,忙道:“這,這不好罷,洛河村條件簡陋,隻怕不符合各位大人的喜好,再說了,這大半夜的……”唐泛截住他的話頭:“就因為正好入夜了,你不是說最近那股哭聲又響起了麼,正好過去瞧瞧,到底是何方神聖,否則若等到白天再去,還能查個什麼?”他又望向隋州:“廣川兄,依你之見呢?”隋州颔首:“唐大人所言甚是,錦衣衛的弟兄們都沒什麼意見。”錦衣衛當然沒意見,這一路來也不算辛苦,白天趕路晚上睡覺,對錦衣衛來說屬于正常出差範疇,隋州之前查黃景隆一案的時候比這辛苦多了,因為要瞞過對方的耳目,還得晝伏夜出,兼程趕路。隻不過對文官來說就有些吃不消了,尤其是尹元化,聽到這話簡直想要昏死過去,連忙就道:“大人,今日剛剛抵達,且容我等在此歇息一宿,明日再說也不遲罷?”唐泛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上司:“尹兄既然力有不逮,就在縣城裡歇下罷,我跟鎮撫使他們過去就可以了。”尹元化千辛萬苦從京城來到鞏縣,為的還不是能搶點功勞,順便抓住唐泛的把柄麼,若是不讓他參與查案,那他拼死拼活過來還有什麼意義?他覺得唐泛明顯是不想讓自己跟着,還說風涼話,不得不強笑道:“這怎麼可以,下官職責所在,豈有讓大人身先士卒的道理,還請大人準許我跟随罷!”唐泛和藹慈祥地道:“若是身體不允許,可不要勉強,還是養病要緊,凡事有我在。”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尹元化都快把牙給咬碎了,還得露出一臉感動的表情:“雖得大人體恤,但下官怎麼安心讓大人獨自赴險,還是要跟随左右才放心!”見他堅持,唐泛也就點點頭:“那随你罷,自己注意些,若是不行了就與我說。”何縣令可不知道這兩人的龃龉,心裡還在想果然是京城來的欽差,這尹大人可真拼啊,都吐成那樣了,還一心惦記着差事。尹元化堅持要跟,程文和田宣兩個司員豈有不跟的道理,當下一行人吃飽喝足,便在縣令的帶路下前往洛河村。縣丞等人則先行一步去打點諸位大人的住宿了,畢竟洛河村不比縣城,這麼多人忽然湧過去,連住的地方都不知道能不能騰出來。從縣城到洛河村的距離不遠,大家就都不騎馬,改為坐轎子,錦衣衛的馬匹則被寄放在驿站,它們走了一路,也該好好得到休養補給。這坐轎子的感覺就是跟騎馬不一樣,往鋪着厚厚軟墊的位子上一坐,身下晃晃悠悠,唐泛舒服得差點都要睡過去了。他也确實睡過去了……直到有人輕輕拍醒了他。“到了。”隋州上半身探入轎中,對他道。畢竟是在大庭廣衆,又有尹元化等人在,他們不好将私交表現得太過明顯,連稱呼都是中規中矩。唐泛對他笑了笑,伸了個懶腰,感覺精神好一些了,不過身體上的疲憊卻更加明顯,恨不得倒頭大睡,他勉強克制住這個欲望,一出轎子,就又精神奕奕的欽差了。這趟差事不僅是他個人仕途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同時也關系着其他人的升官發财之路,唐泛縱然身為欽差正使,也要處處為底下的人考慮,不可過于随心所欲。像今晚,撇開尹元化這種被暈車坑慘了的人,錦衣衛那邊,包括龐齊等人,立功心切,其實都巴不得能趕快過來一探究竟,隋州雖然可以鎮住他們,但唐泛也要站在隋州的立場上為他多想想,不能令他難做。此時剛剛夜幕降臨,天還不算全暗下來,借着灰藍色的天色,大家總算看清洛水村的景象。這個村子不大,但也不小,因為緊靠鞏縣,又位于洛河邊上,縣城中的住戶也有不少老家是在這裡的,來來往往,道路通暢,所以比較繁榮。不過村子畢竟是村子,要想有縣城那種華麗的官驿是不可能的,所以縣丞一臉為難地過來禀報道:“各位上差,村子簡陋,不如縣城,很難找到更多的屋子,隻能勉強湊出幾個,給上差們暫作歇腳之用,不過這樣一來,隻怕就得委屈幾位上差在一起住了,您看……?”就這些屋子,還是縣丞讓一些村民去鄰家或親戚那裡住,才臨時騰出來的。唐泛自然沒有意見:“一共幾間?”縣丞忙道:“一共九間,下官特意安排了一下,全是連在一起的!”唐泛贊許道:“你費心了,那就這樣罷。”縣丞原還擔心被斥罵,誰知還能得到贊許,簡直心花怒放。唐泛道:“那我與廣川一間,尹兄與程文田宣一間,其它的由廣川你來安排罷。”隋州就帶着龐齊等人去分配剩餘的七間房,這些房子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唐泛跟隋州不分彼此,住間小的,同榻而眠,倒也沒什麼,反正大家也不是過來享受的,擠擠就過去了。尹元化和兩名司員有三個人,就分到間大的,有裡外兩間房,尹元化睡裡間,程文田宣睡外間。其他錦衣衛就更好安排了,都是大老爺們,随便給塊地方和一床被子也能睡過去,出門在外,講究不了那麼多。等房子分配好,唐泛就對何縣令道:“若是何縣令不忙回去,就先帶我們去見見老村長罷。”他見何縣令欲言又止,就問:“是否有什麼難處?”何縣令苦笑:“大人,不是下官有意搪塞,那老村長經過上回的驚吓之後,平日倒也像沒事人似的,可隻要一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就隻會翻來覆去地念叨三兩句話,問也問不出什麼的。更何況……”唐泛:“何況什麼?”何縣令嗫嚅:“眼看就入夜了,不若,不若等明日再見罷?”他這一說,唐泛才注意到,不單是何縣令,連縣丞等人,臉上也都露出害怕的神色。先前何縣令還信誓旦旦地說隻有百姓才相信是鬼神在作祟,但他現在欲言又止,顯然自己心中也是忌憚的。不遠處,洛河的水流聲嘩嘩而過,正朝東北而注入黃河,它雖然不像黃河那般澎湃洶湧,卻也湍急滔滔,河道寬敞,足以在上面行船,兩岸又有些許植物草木,白天來看,必然是綠木茵茵,水闊雲低的好景色,隻是如今天色已晚,一片黑漆漆的,夜風襲來,比白日裡涼了許多,身上穿得少點的,還會不由自主打個寒顫。眼前這條河流,怎麼看都不像曾經吞噬過那麼多人,但可能是受到何縣令等人情緒的感染,唐泛再遙遙看過去的時候,隻覺得那湧動的河水底下,興許深藏着許多鮮為人知的詭谲兇險。見何縣令等人忌憚如斯,唐泛也沒有勉強:“罷了,你且指明那老村長的住處,再留下兩個熟悉這裡地形的人照應,便可先回去。”何縣令确實有些害怕,就看向縣丞,後者卻是有意巴結欽差,便主動請纓道:“下官願意留下來為大人指路。”見縣丞願意留下來,何縣令正巴不得呢,便又留下兩名衙役聽差,然後就向唐泛他們告罪一聲,坐上轎子忙不叠走了。像何縣令,做事瞻前顧後,優柔寡斷,若是普通人也沒什麼,可他身為朝廷命官,本就應該有所擔當,就算是為了前程,也不肯豁出去拼,注定在官場上也走不了多遠,不過唐泛也沒有苛責他,畢竟眼前最要緊的,是把案子查清楚,何縣令跟這件案子關聯不大,留下來也起不了什麼作用。相反,趙縣丞就熱忱多了,在他的介紹下,唐泛他們才知道,洛河村現在的村長就是老村長的兒子,因為老村長素有威望,肯為鄉親們出頭,又遭遇了這種不測,大家便推舉了老村長的長子當上新村長,老村長如今正是與長子住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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