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細細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白皙的小指頭屈在素帕邊緣,她的手仿若一朵才開的白蘭花。七娘子舉止優雅,不下二娘子。大姨娘微微眯起眼,笑得更為親切。&ldo;九姨娘去得雖然早,但卻有你們這一雙兒女,&rdo;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ldo;好好長大,你姨娘在天之靈也能安心。&rdo;大姨娘與五姨娘雖然有些臉面,但一直無兒無女,在後院裡就像是無根的浮萍,隻能靠着大太太讨生活。大姨娘這話有點自爆其短的意思,不過含得很深。滿院子都說大姨娘其實是個善心人。七娘子就覺得,原來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條件的。&ldo;多謝大姨娘。&rdo;她細聲說,對兩位姨娘福了福身。兩位姨娘連忙避到一邊,不敢受她的禮。&ldo;将來到了主屋,還要請兩位姨娘多加關照。&rdo;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擺出了和氣的笑。&ldo;哪裡談得上關照不關照,七娘子有事,隻管來問我們就是了。&rdo;兩個姨娘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就離開了南偏院。還在正月裡,南偏院雖然有了喪事,但也隻敢把紅紅綠綠的吉祥物事摘一摘,七娘子身上穿的,還是姜黃色的襖子,隻有鬓邊插了一朵白花。梁媽媽進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檐下望着淅淅瀝瀝的冬雨發呆。&ldo;七娘子。&rdo;她未語先笑,圓臉一團和氣。七娘子連忙也露出一個笑。&ldo;梁媽媽好。&rdo;&ldo;七娘子好。&rdo;梁媽媽收了傘,先洗手到屋内牌位前上了一炷香,這才出來拉住七娘子的手,&ldo;七娘子瘦了。&rdo;&ldo;這幾天忙得厲害。&rdo;七娘子露出了一點疲憊。&ldo;晚上也睡得不好。&rdo;梁媽媽眼中閃過了然。七娘子還睡在南偏院,和靈堂就隔着一層簾子。才剛七歲……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七娘子是在催問自己什麼時候能搬到主屋,小小年紀,話倒是說得很婉轉。梁媽媽就笑了。&ldo;七娘子别是認床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還睡不好,那就麻煩了。&rdo;&ldo;倒不認床。&rdo;七娘子柔柔地說,她的聲音就像是江南岸邊的春風,不知不覺間,聽得人嘴角都要翹起來。&ldo;就是天氣寒暖不定,實在惱人。&rdo;梁媽媽嘴角就不由得被這柔柔的聲音帶得上翹了。&ldo;嗳,今年的春天是來得遲了些。&rdo;她又問七娘子,&ldo;七娘子現下跟着哪兒吃飯?&rdo;梁媽媽和王媽媽都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王媽媽專管賬上的事,梁媽媽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後,七娘子一天三頓就換到了小香雪開,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給七娘子端菜,有時候到了南偏院,飯菜都涼透了。還好有小風爐,可以熱一熱再吃,不至于落下胃病。七娘子雲淡風輕,&ldo;現下都到小香雪去吃。&rdo;一句訴苦的話都沒有說。梁媽媽臉上的笑更盛了。&ldo;……倒是個有些城府的。&rdo;她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報。&ldo;晾了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飯,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魚大肉似的,并沒有一句抱怨。&rdo;大太太挑了挑眉,&ldo;哦,&rdo;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帶出了個上不了台盤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養得太嬌嫩了。那,大太太就為難了。&ldo;四姨娘去了嗎?&rdo;&ldo;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rdo;梁媽媽溫溫笑着,&ldo;七房、八房也有丫頭或媽媽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沒見着動靜。&rdo;梁媽媽手底下使出來的人遍布楊家,論消息靈通,大太太也比不過她。大太太沉思起來,四姨娘這是什麼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熱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卻不去打個呼哨。放長線釣大魚,四姨娘或許是要有大動作了。&ldo;太太,&rdo;梁媽媽又說,&ldo;老奴覺得……火候差不多了。&rdo;七娘子已經守了九姨娘的頭七,看得出,這是個有城府,能沉得住氣,說話做事都比較得體的小姑娘。進主屋被大太太養,已經是夠格的了。守過頭七,再不接到主屋來,四姨娘就有話柄向大老爺告狀了。大太太舒展開眉頭,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屋裡的丫鬟們。立春正和白露對坐在床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九哥兒起床。九哥兒就是愛賴床,睡個午覺,老睡到傍晚。&ldo;白露,&rdo;她說。&ldo;你點幾個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籠搬到西邊偏院吧。&rdo;白露就脆生生地應了一聲,站起身出了堂屋。她的背影袅袅娜娜,看得梁媽媽都有些迷了眼。&ldo;小白露長大了。&rdo;她笑吟吟地說,&ldo;是個大姑娘啦。&rdo;大太太失笑起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ldo;你倒是心疼她。&rdo;梁媽媽隻是陪笑。大太太沉吟片刻,淡淡地說,&ldo;我看,就讓她去七娘子身邊服侍好了……還缺什麼人,你看着挑了。&rdo;楊府女兒身邊都有兩個大丫鬟、四個小丫鬟與一個粗使婆子,一個管事媽媽。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裡,身邊得用的人,怕是沒有多少。七娘子被白露接到西偏院的時候,身邊隻帶了立夏。&ldo;九姨娘那邊到底還需要一個人照顧。&rdo;輕飄飄的一句話,秋楓便被留了下來。白露對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幾分小心。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處,初娘子十歲後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園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衣帽間,大太太有好幾十箱衣服,堂屋哪裡放得下。因為大太太的話發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籠就隻好先堆在門外,等裡頭的箱籠搬出來了,再挪進去。四處褪漆的木箱子就顯眼地出現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正院裡最沒油水的就數掃地的張婆子了,就連張婆子屋裡,都找不到這樣破爛的箱籠。衆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裡就出現了幾分譏笑,幾分輕視。七娘子仿若不覺,大大方方地走進堂屋給大太太請安。九哥兒正和五娘子畫畫玩,二娘子找了本書在美人榻上靠着看,大太太笑着與梁媽媽唠家常,天倫景象,溫馨不言而喻。&ldo;給母親請安。&rdo;七娘子福身。大太太望向她,看到鬓邊那朵白花,微微皺眉。&ldo;來了。&rdo;&ldo;是。&rdo;七娘子擡手順了順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來。&ldo;二姐好,五姐好。&rdo;二娘子眼神膠在書上,擡也沒擡起來,五娘子哼了一聲。&ldo;九哥,你親姐姐來了。&rdo;九哥擡起頭看了看七娘子,又低下頭對着二娘子畫的小人哈哈大笑。到了臘月底,九姨娘病得不成了,九哥才來看了她一次,也隻是在門口遠遠看了一眼,扭頭就怕得哭起來,養娘趕忙抱着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連他的正臉都沒看清楚。七娘子眼神微黯。大太太先為五娘子的話皺了皺眉,看九哥的冷淡,卻又開心起來,就從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對牌給梁媽媽。&ldo;一會兒讓人給她量身做幾件新衣服。&rdo;想了想,又補上一句,&ldo;五姐穿小了的幾件,先改一改,讓她穿幾天等新衣服來了,再換。&rdo;這話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裡養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身上還有什麼九姨娘給的物事。梁媽媽眼神飛快地掠過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來:九姨娘沒給七娘子留什麼名貴首飾。旋即又覺得有點心酸。三娘子和四娘子身上的首飾,都能換好幾百頃田地了,更不要講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楊老爺的女兒,七娘子卻一點都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打扮,倒像是個小丫鬟。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執事婆子媳婦行禮的?她笑吟吟地走到七娘子身前,拉住她的手道,&ldo;有新衣服穿了,七娘子可開心?&rdo;七娘子便露出一抹無邪的笑顔,柔柔地道,&ldo;自然是開心的。多謝母親,多謝梁媽媽。&rdo;大太太不免一笑:這個七娘子倒是恭順。這樣的人放到自己屋裡,雖然也是情非得已,但性子好,總比不好來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樣,大太太倒甯可把她交給别人來養了。&ldo;以後日日在一處,倒不必這麼客氣。&rdo;她說。二娘子便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七娘子。她眼中的輕蔑一閃而過。五娘子卻沒有這樣的城府。&ldo;娘!&rdo;她大聲的,中氣十足地喊着。&ldo;我的衣服才不要給人!&rdo;大太太皺起眉,掃了眼七娘子。七娘子低頭望着腳尖,露出了些局促,但脊背還是挺的很直。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帶大的,九姨娘才出了月子,便帶着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西北老家那裡民風淳樸,九姨娘每日裡見的都是鄉民。到了蘇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着,極少出門。七娘子生到現在,恐怕還沒出過幾次門。五娘子呢?她是太太親生親養的,才兩三歲就帶着出了門,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還要在香雪海住一兩個月。更别說曆年來有什麼大戶人家的女眷上門,五娘子都要出面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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