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到蜀犬吠日,她擡起頭對五娘子笑了笑。五娘子不由得大怒,三娘子樂得咯咯直笑。先生走進了屋裡。這是個老先生,穿着淡藍色的湖緞直綴,雖然料子好,卻透着些破舊,留了一把花白的胡須,顯得慈眉善目。幾個楊家女忙起身問安。&ldo;先生早。&rdo;七娘子又上前給先生磕頭,&ldo;以後請先生多指教了。&rdo;&ldo;好,好。&rdo;先生撚着胡須,&ldo;坐。&rdo;先生就開始給五個楊家女兒講學,念内訓,從事父母念起。&ldo;孝敬者,事親之本也,養非難也,敬為難,以飲食供奉為孝,斯末矣。&rdo;他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小屋子裡。七娘子似懂非懂,聽得很無聊,隻好翻幼學瓊林看。幼學瓊林倒是很好看,她看得津津有味。五娘子聽了一會,就覺得無聊,嘩嘩地翻看着女内訓,慢慢的,就趴到了桌子上。三娘子和四娘子一邊聽一邊打瞌睡,六娘子撲在桌上畫小人。七娘子看了,倒覺得很親切,好像以前在大學課堂上,老師講老師的,下面各有各忙。先生念了半個時辰的書,停下來歇一歇,衆人又忙坐好,七娘子翻完了幼學瓊林,又從頭看起。&ldo;看得懂嗎?&rdo;先生問。&ldo;看得懂。&rdo;七娘子輕聲回答,&ldo;隻是字還有許多不會寫。&rdo;先生就叫幾個姐妹自己讀書,過來看七娘子寫字。七娘子挽起袖子,笨手笨腳地磨了一池墨,拿起狼毫小鋒,沉吟了片刻,緩緩寫下自己的名字。楊棋兩個字,被她寫得溫婉秀麗,先生看了吃了一驚。他沉吟片刻。&ldo;以前學過?&rdo;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ldo;家居無聊,偶爾就練練字。&rdo;其實,九姨娘屋裡連筆墨紙硯都找不全,談何練字,這還是上輩子的老底子。老先生點點頭,&ldo;難怪,寫得不錯,你習的是趙孟頫?&rdo;七娘子前世的确專研趙孟頫,&ldo;手中隻得一本他的字帖。&rdo;七娘子笑着說。五娘子便走到七娘子身邊看她的字,三娘子也湊過來,豔羨地說,&ldo;七妹妹寫得确實好看。&rdo;五娘子漲紅了臉,走回自己桌前,賭氣似的遮去了自己寫的那幾個字。老先生就歎了口氣,&ldo;要論妩媚,還是衛夫人,以後多臨臨衛夫人的帖。&rdo;他沉思片刻,&ldo;幼學瓊林都看完了?&rdo;&ldo;看完了。&rdo;七娘子輕聲回答,她無意藏拙,要再一筆一劃從三字經學起,七娘子自己都沒有這個耐心。五娘子眼中的妒意,擋也擋不住,都潑了出來。三娘子也不笑了。老先生看了看她們,歎息了聲,&ldo;那就随着她們一道念女内訓吧。&rdo;他翻了翻自己案頭的書堆,找出一本破舊的女内訓遞了過來,七娘子低頭稱是,老先生又走到案前念了起來。&ldo;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于舅姑,無以複加損矣。&rdo;不消一刻,七娘子也昏昏欲睡起來。好容易上完了一個時辰的課,大家都精神起來,給先生行過禮,三三兩兩的站着說話,等丫鬟們收拾文房四寶。&ldo;先生一向是這麼念着?&rdo;七娘子悄悄問最和氣的六娘子。六娘子歎了口氣,&ldo;是啊,好無趣的,倒有大半都聽不懂。&rdo;這句話難得沒有引起争執,連五娘子都點頭,&ldo;先生不大解釋裡頭的意思。&rdo;七娘子不敢接她的話茬,就沖她笑着點了點頭。五娘子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六娘子笑着對七娘子說,&ldo;七妹妹,你的新衣服真好看。我聽她們說,是纖秀坊做的?&rdo;七娘子隻好點點頭,&ldo;母親說我這幾年都在西北,沒得過纖秀坊的衣裳。&rdo;她隻好把在西北的經曆扯出來做擋箭牌。六娘子眼中流露出純粹的渴望與羨慕,&ldo;真好看。&rdo;她的語氣裡隻有羨慕,沒有妒忌。七娘子彎起唇角,就覺得六娘子很可愛。&ldo;你穿得也好看。&rdo;她誇獎。六娘子穿着淡紫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上身穿了鮮黃色亮緞襖子,配色的大膽,叫七娘子都暗自佩服,梳了兩個長辮子,看起來,就好像是一朵會飛的蝴蝶花,俏麗活潑,天真無邪。六娘子嘻嘻笑了,&ldo;早上起來遲了……冬至着急得很,随手抓了兩件就給我穿,好看嗎?&rdo;七娘子就想到以前看的一個故事,原來人好看起來,穿什麼都是好看的。她微微笑了,&ldo;很漂亮。&rdo;她的語氣很真心,六娘子高興地笑了起來,拉着她一道走出了小院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遙遙走在她們前頭,五娘子還留在院子裡練字。&ldo;早就想找你玩了。&rdo;六娘子的語氣高高興興的,&ldo;唉,家裡這麼多人,連個肯陪我跳百索、蕩秋千的都沒有。&rdo;七娘子微微一笑,&ldo;現在到了主屋,走動也方便了。&rdo;六娘子就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ldo;從小香雪到主屋,好遠呢。&rdo;她語氣裡的一點點羨慕雖然不明顯,但卻貨真價實。七娘子就微笑起來,苦澀一絲不露。小香雪再遠,那也是七姨娘的地盤,六娘子在裡頭吃得好睡得好,每日裡和大太太打個照面,也就完事了。自己倒巴不得住到小香雪去,也勝過在主屋步步謹慎,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回頭笑着招呼了一聲五娘子,&ldo;五姐,快些過來一道走呀。&rdo;五娘子沉着臉,沒有理會六娘子。&ldo;五姐的性子,就是這樣古怪。&rdo;六娘子悄聲對七娘子說,&ldo;從前大姐姐在的時候,大家都服大姐姐,倒也沒鬧出什麼事。大姐姐才嫁了幾個月……這就闖禍了不是?&rdo;她提到五娘子剪衣,十分的自然,沒有嘲笑也沒有竊喜,就像是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七娘子的尴尬也就少了幾分,抿唇道,&ldo;五姐姐性烈。&rdo;&ldo;你就多順着她些,&rdo;六娘子推心置腹地對她說,&ldo;五姐其實心不壞,要比……&rdo;她做了兩個手勢,&ldo;那兩個姐姐好得多了。&rdo;七娘子不由得莞爾。&ldo;二姐呢?&rdo;&ldo;二姐……&rdo;六娘子做了個鬼臉,&ldo;我可不敢編排。&rdo;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笑聲中透着隻可言傳的默契。走到夾道盡頭,六娘子依依不舍地繞到了正院後頭,進了百芳園,七娘子就站在門邊等着五娘子。五娘子帶着谷雨,走得很慢。立夏在她身邊動了動,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立夏臉上寫滿了心虛害怕。五娘子那一鬧,倒是鬧得很合算,下馬威給得足足的,以至于讓立夏看了她都怕。&ldo;怕什麼,她不過是個小姑娘。&rdo;七娘子輕聲說。她的語調很清淺,裡頭的不屑,卻是貨真價實,立夏驚訝地看着七娘子。在還帶着寒意的冬風裡,七娘子就像是一棵小小的竹子,挺拔秀麗,面對寒風,她無所畏懼。立夏忽然就明白了什麼。&ldo;是。&rdo;她恭敬地說,&ldo;七娘子說的對。&rdo;五娘子已經走到了近前。&ldo;五姐,一道進去?&rdo;七娘子含着笑,聲調柔和,叫人有春風拂面之感。&ldo;短短一段路,有什麼一道不一道?&rdo;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語氣沖得要命。谷雨滿面的不安,想要勸,又不知道怎麼開口。七娘子抿唇一笑。&ldo;都是正院的人嘛。&rdo;她悠然說,&ldo;能一道走,自然一道走。&rdo;五娘子就想到了二娘子的話,勉強按捺住了脾氣。&ldo;你練了幾年字?&rdo;兩人默默走了幾步,五娘子忍不住問。七娘子甚至覺得五娘子有幾分可愛,她想起了六娘子的評價,五娘子就像是一隻會叫的狗,咬人卻不大疼。&ldo;兩三年。&rdo;她笑着說,&ldo;在西北閑着無事,就劃沙練字。&rdo;&ldo;你三四歲就認字了?&rdo;五娘子禁不住驚訝,微微擡高了聲音。楊家女兒都是六歲開蒙。&ldo;西北老家真的無事可做。&rdo;七娘子淡淡地道。楊老爺楊海東原籍陝西寶雞,家中書香世代,常有人在朝中為官,可說是陝西有數的豪門。家大業大,矛盾也就多了,楊老爺才止十三歲就分了家單獨出來過活,在寶雞楊家村裡,隻有一間兩進的院子,還要與弟弟楊海西同住,若不是大太太過門時帶了價值萬金的嫁妝,他又哪有錢财上下打點,一路青雲直上,做到了江南總督的位置?楊老爺發達了,但卻不忘本,一直沒有處置掉那兩進的小院,九姨娘與七娘子就在小院子裡住了五年,西北窮苦,她們手頭的銀錢又少,還常常被管家娘子克扣,九姨娘隻好沒日沒夜地趕制針線,托幾個好心的婆子出去賣了,回來貼補家用。管家娘子管束得又緊,她們日常連二門都出不了,成日裡在那小小的院子中打轉,七娘子四歲起稍微懂了點事,便為九姨娘穿針引線,打打下手。閑了沒事,就到院中坐了,看看天,拿樹枝在青石闆上寫寫畫畫,打發時間,這才沒有生疏了一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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