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于是低頭搭積木。九哥手裡把玩着一塊綠色的長方體,猶豫了半天,才輕聲問,&ldo;九姨娘埋在哪裡?&rdo;七娘子愣了愣,才聽清了九哥的問題,一時百感交集。到底是血濃于水,骨肉相連。&ldo;說是會葬到家山後頭。&rdo;她的聲音輕得就像是耳語,&ldo;就在前山老七房王姨娘旁邊,王姨娘下葬的時候我去過,地兒,倒是挺靠前的。&rdo;九姨娘的靈柩已經上路往寶雞去了。楊家家大業大,祠堂後頭就是墳山,姨娘而能葬在前山,是很大的臉面。九哥怔了好半天,才點點頭,小小的臉上,寫滿心事。七娘子還想再說什麼,九哥忽然又擡起頭連聲說,&ldo;房子搭好了沒有?這個不應該這樣放。&rdo;他話聲才落,梁媽媽就笑着走進東稍間,給七娘子、九哥上了兩碗茶,&ldo;人都到大太太身邊去了,倒要我老婆子給你們倒茶。&rdo;她是大太太的陪嫁,一向很有臉面,因此對少爺小姐,也有些長輩的語氣。七娘子忙陪笑,&ldo;多謝媽媽。&rdo;九哥卻嬉皮笑臉地搶了茶來喝,又吩咐七娘子,&ldo;快些搭。&rdo;語氣頗有些不耐煩。七娘子于是做認真搭積木狀,東稍間就靜了下來。隐約能聽到那邊二娘子和五娘子的聲音,還有二太太的笑聲。沒多久,淩亂輕巧的腳步聲往東稍間來,二娘子和五娘子進了東稍間。七娘子忙給二娘子、五娘子行禮,九哥也跳下暖閣,拉着五娘子來看他的積木,&ldo;五姐和我一道搭。&rdo;五娘子卻說,&ldo;我有事忙,隻是來給二嬸請個安。&rdo;她沒有搭理七娘子的禮。二娘子泰然給七娘子回禮,&ldo;聽說先生誇獎了你的字。&rdo;她的語氣裡多了幾分親熱。&ldo;雕蟲小技,&rdo;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ldo;就是瞎練練。&rdo;&ldo;不要這麼說。&rdo;二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ldo;我們楊家世代書香,你能練得一手好字,才是楊家走出去的女兒。&rdo;二娘子總是這樣一本正經,讓人望而生畏。七娘子就低了頭唯唯應是,五娘子捱不過九哥撒嬌,已是到暖閣上盤腿坐着,和他一道擺弄起了積木,七娘子幾次盼望着那邊,隻覺得面對刁蠻的五娘子,也比在二娘子跟前自在些。二娘子倒被鬧笑了。&ldo;去吧,&rdo;她搖頭失笑,話裡第一次出現了少許嗔怪,&ldo;到底年紀小,少了幾分耐心,練字時可不要這樣毛糙,&rdo;就起身招呼五娘子,&ldo;楊舞,還不回房去?&rdo;五娘子玩上了興頭,嘟着嘴不情不願地要說什麼,看了七娘子一眼,又不說話了,起身跟在二娘子身後出了東稍間。二娘子一路走,一路數落五娘子,&ldo;……一天大兩天小的,七娘子都知道要練字,你呢?才和我表了決心,又玩鬧起來……&rdo;七娘子不禁豔羨:二娘子雖然對五娘子沒有好臉色,卻是真疼這個妹妹。東稍間又安靜下來,梁媽媽早被小丫鬟叫出去回事了,她是大管家,素來忙得腳不沾地的,能偷空過來獻個殷勤,已算九哥面子大。七娘子不禁奇怪,&ldo;小雪呢?怎麼不進來服侍。&rdo;楊家這樣的豪門,少爺小姐身邊是十二時辰不斷人的,小雪就算去分櫻桃花了點時間,也不至于這麼久都不出現。九哥也覺得奇怪,又搖搖頭,&ldo;她不在也好,一個勁呱呱噪噪的,煩死人。&rdo;說着沖七娘子招手,&ldo;你來繼續搭房子嘛!&rdo;七娘子隻好繼續盤膝坐在暖閣上與九哥一道搭房子,九哥問,&ldo;你現在認得好多字了?&rdo;七娘子笑了笑,九哥嘀咕,&ldo;怎麼你在西北還能認字?&rdo;言下之意,對七娘子的話頗有些懷疑。&ldo;九姨娘的父親是坐館秀才。&rdo;七娘子隻好解釋,九哥哦了一聲,小臉有了些怅惘,兩人一時安靜下來。不多時,立春進來服侍,七娘子隻得和九哥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這個怪那個拿走了積木,那個又說這個搭得好玩。二太太坐了半下午才走,三娘子、四娘子與六娘子也都來見過了,隻是不曾進東稍間來。她走了,大太太也就帶着梁媽媽進東稍間來換衣服歇息,看到暖閣上盤腿坐着的這對雙胞胎,不禁就笑,&ldo;生得一模一樣,真是對玉人兒。&rdo;語氣裡,多了幾分自得,少了些猜忌。九哥憨憨地笑了起來,大太太就走過來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ldo;你弟弟任性,你要多讓着他。&rdo;親熱了何止一星半點。梁媽媽在一邊笑,&ldo;還約您到寒山寺燒香……要我說,您可别去。&rdo;大太太擺了擺手,&ldo;年年二月二都要去的,今年怎能不去。&rdo;她頓了頓,又問九哥,&ldo;娘去燒香,你同去嗎?&rdo;九哥頓時滿面放光,&ldo;今年許我去了?&rdo;大太太掃了七娘子一眼,微笑道,&ldo;怎麼不許你去?&rdo;九哥頓時高興起來,抱着大太太撒嬌。王媽媽忽然走進屋裡,腳步急促,在大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大太太變了臉色。立春就來拉九哥和七娘子,&ldo;到外頭去玩吧,裡面氣悶。&rdo;九哥和七娘子到了院子裡,七娘子看看天色,快到晚飯時候了,她不覺得大太太願意讓四姨娘看到自己現在的裝束,有些事,大家心裡明白是明白,面上,卻最好做得好看些。&ldo;我要回去換衣服。&rdo;九哥面露不舍,低頭不語。七娘子望着他,心裡傳來一陣強烈的痛楚,她咬了咬牙,輕聲說,&ldo;你去五姐那裡玩吧……&rdo;九哥垂頭喪氣地嗯了一聲,轉身跑進了去向東偏院的長廊,七娘子慢慢走回西偏院,白露迎上來訝異地說,&ldo;還以為九哥會來看看。&rdo;堂屋桌子上擺了好幾色點心。七娘子面露疑惑,白露就解釋,&ldo;九哥最愛到處遊逛的,百芳園大太太拘着不讓常去,東偏院他去膩了,聽說西偏院要理出來,已是嚷了幾次要進來看看。原以為今日下午七娘子和他在一起玩耍……&rdo;她沒說下去,七娘子已領會了裡頭的意思。她慢慢地搖了搖頭,輕聲說,&ldo;我是庶女……九哥和我走太近了,沒什麼好處。&rdo;如果白露一心向着大太太,大太太聽了這番話,會更放心。如果白露一心跟着自己,聽了這話,隻會為她難過。白露果然面露恻然,提起了别的話頭,&ldo;快到請安的時辰了,換一身衣裳為好。&rdo;這是個極為靈透的丫頭。七娘子就欣賞地看了她一眼,&ldo;難為你身在屋裡,消息還那麼靈通。&rdo;立夏雖然就站在她們兩人身邊,但卻懵懵懂懂,絲毫不懂得她們在打什麼機鋒。白露粲然一笑,與立夏一起服侍七娘子換了一身衣服。才要去主屋請安,已是來了幾個婆子吩咐白露,&ldo;太太有些不舒服,今晚就免了請安了,晚飯各院裡各自開。&rdo;說着,就急匆匆地走了,一副風雨欲來的樣子。11心事白露應酬走了那幾個婆子,就回頭招呼立夏,&ldo;你在這裡服侍姑娘,我帶小丫頭去領飯。&rdo;便匆匆地走了,七娘子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由得她去。畢竟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對正院裡發生的事,總想多知道一些。等飯的辰光,她就叫過立夏,&ldo;算算匣子裡有多少銀子。&rdo;這件事總惦記着做,可惜白露在一邊的時候,七娘子多少還有點不好意思。這點銀子,在人家眼裡算得了什麼?立夏就一五一十點了一遍,&ldo;整銀三十三兩,散碎的還有約二兩碎銀,白露姐姐還找婆子兌了三兩銅錢,預備着打賞小丫頭們,現下都還在。&rdo;二娘子當時給的六兩銀子,有二兩現場被她還給了白露,剩下的四兩,外加大太太送來的三十六兩,是四十兩,匣子裡剩下的是三十八兩,也就是說這兩天已花了二兩出去。七娘子不由得有些肉痛,看着匣子出神,立夏也是啧啧連聲,&ldo;正院的開銷要比南偏院大多了。&rdo;在南偏院,九姨娘一個月也就拿二兩零花。七娘子又問立夏,&ldo;小丫頭們都還聽話嗎?&rdo;四個小丫頭分别是上元、中元、下元與端午,楊府這一批買進來的人,大多都以時序為名。立夏點點頭,&ldo;都很乖巧,也不懶散。&rdo;她面露些許猶豫,遲疑着道,&ldo;隻是院子裡的缺額滿了,秋楓她……&rdo;七娘子冷冷一笑,當時在南偏院,母女兩個掙紮求生,立夏不消說,雖然懵懂了些,但卻不曾偷懶耍滑,也很知道羞恥‐‐一個人知道羞恥,那就不會是什麼壞人。秋楓看似乖巧,私底下卻是巴望着借七娘子跳到九哥屋裡,要不是七娘子無意間聽到此事,還正要被她唬過去了。那時九姨娘就曾說,&ldo;立夏是個可造就的,秋楓刁鑽勢利,對我們娘倆卻這麼盡心,必有所圖。&rdo;九姨娘實在是個聰明人,可惜命苦了些。七娘子忽然想到了九哥問那句話時的表情,小小臉上,寫滿了無奈與唏噓。九哥在正院也過得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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