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昨日,徐光啟作東,宴請徐大化,叮囑鄭海珠一起來拜山頭,兩邊牽上線,徐光啟就可以不再出現在後續的火器工坊參觀活動中。
鄭海珠心知肚明,這意思是,驿館裡不要送錢,學堂裡再送。
她于是隻精心挑選了韓家繡工新出品的團扇、帕子、雲肩,開席前作為給徐府女卷的地方土禮,敬贈徐大化。
徐大化起初面色平易溫和,又帶着官員應有的疏離感,說着“鄭姑娘不必太拘禮,一同入席”的話,卻主要與徐光啟請教些西學門道、南直隸風物之類的見識與轶聞,并不怎麼關注鄭海珠。
吃到一半,徐光啟由小厮服侍着去登東,徐大化才打開錦凳上的禮盒,拿出一塊彷繡宋代宣和畫譜中鹦鹉的帕子,定睛瞧了須臾,向鄭海珠贊道:“松江府真是地靈人傑,繡、畫一家,繡品中畫意高遠,果然不是僅見民俗的繡品能比得。”
鄭海珠乍聽之下,還頗為欣喜于這位溫文爾雅的中年文官是松江畫繡的知音,忙笑吟吟道:“寺卿老爺品味上乘。我們顧家老太太,還有韓大小姐,都說過,對針法用得靈活,那隻是刺繡,不是顧繡或者韓媛繡。真正上佳的繡品,看的是氣韻風骨,落針前須将那畫中意境好好琢磨……”
鄭海珠正欲打開話匣子,娓娓細論,徐大化卻忽地微微傾過身體,擡起手,拿着那方鹦鹉繡帕往她腮邊來擦,一面柔聲道:“說得急了些,出那麼多汗。”
刹那之間,鄭海珠懵了。
她突然大腦空白,滞頓了語言,僵直了身體。
隻有視覺和觸覺依然正常,令她能感到,徐大化在擦拭她的皮膚時,指尖似有若無地劃過她的面頰,同時看到,而徐大化那個叫徐豹的家仆,則立在主人身後不動聲色地看着。
幾息後,鄭海珠的神志仿佛才歸位,她的怒火幾乎在同時被引燃。
正要發作時,徐大化已收了手,将帕子團了,施施然收入袖管中。
他好整以暇地自斟一小杯越州花凋,微抿一口,感慨道:“入京多年,鄉愁依然,人是南邊的美,酒也是南邊的香哪。”
鄭海珠盯着徐大化,帶着難以置信的神色。
徐大化擡擡眉毛,不以為意地接住女子的瞪視,似乎對其中的震驚之情甘之如饴。
繼而,坐在上首的他,目光忽然越過鄭海珠,向走進門來的徐光啟笑道:“徐翰林,酒冷了,勞煩店家去燙一下吧,過了立秋,涼物傷身。”
徐光啟點點頭:“人老樹秋,歲數上去了,不服不行。”
徐大化語帶動容之色:“子先兄,吾等老了無妨,後生可畏、晚輩崛起,就是吾皇、吾國、吾民的大幸。方才,本官與鄭姑娘問了幾句,姑娘果然是巾帼不讓須眉。本官原隻以為,南方佳麗柔弱如柳……”
徐光啟接茬道:“江山代有才人出,秦将軍也是南方婦人嘛,她麾下的娘子軍,可沒少打勝仗。鄭姑娘呢,雖年輕,也不是武家出身,但召集巧匠打造火铳槍炮,若能成器,定是大功一件。老弟,你是消息靈通的人,劉時敏和莊知府請奏松江開海的事,你聽說了吧?如今弗朗基人、紅夷人都有炮,松江若開關,海防不能沒炮。”
老人說到此處,頓住,露出一種不太自然的恭維讨好之色,給徐大化親自布了菜。
才又拱手道:“愚兄會上奏朝廷,彷照弗朗基人在廣府所設炮廠,松江也建個火器工坊。錢的口子嘛,從賢弟的常盈庫中出一點,可好?”
徐大化瞥了鄭海珠一眼,澹然笑道:“貴府開海,好事啊。常盈庫這幾年倒還不至于窮得叮當響。鄭姑娘,既然徐翰林都對你們的火器坊贊不絕口,你就帶本官去見識見識吧。”
鄭海珠在片刻前,突然失控得想摔杯子走人的沖動,已被她自己,硬生生壓了下去。
品咂徐光啟的措辭,憑着女性對于“回護”二字的直覺,鄭海珠感到,老人強調的是自己做的“事”,而非自己這個“人”,所以徐大化方才的騷擾舉動,徐光啟應是事先不知的。
同時,微妙的、但卻由鄭海珠親眼所見的細節顯示,連徐光啟這樣的社稷老臣,對這個太仆寺錢袋子,也在犧牲自己的尊嚴。
鄭海珠的憤怒,轉成了辛酸。
無論如何,她也不能當着徐光啟的面翻臉。
她咬了咬牙,決定再給自己迎戰一次徐大化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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