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似根本沒有聽聞豈曰那些話,不知瑤英語出不敬一般。
反戈一擊
喬氏有備而來,總有一番自負周全盤算,這時也不待蕭氏說話,一張笑臉朝向十一娘:“好孩子,快将那話說與你阿娘知曉,你阿娘一貫喜歡女孩家懂事謙和,又素來以身作則,勢必肯從你之請,還會褒揚贊賞一番。”說完還不滿意,笑臉又沖向蕭氏:“娣婦真真好教導,十一娘才多大,便這般明理,果然肖你。我還時常自得茵兒那等年紀就學成言行大方、乖巧體貼,真不料十一娘過無不及,也難怪娣婦這般愛惜,竟允她序齒排行。”
這番搬弄唇舌,瞬間便将蕭氏架上一個教導有方又寬容賢良的高度,不說瑤英如何,卻将矛盾轉移至蕭氏母女身上——懂事謙和的女兒為侍婢讨情,難不成,以身作則的嫡母會自認心胸狹隘,堅持要重責瑤英,表現得尚不及一稚齡孩童“明理”?那教導有方豈不成了一句笑話。
蕭氏大約還從未領教過喬氏這番“甜言蜜語”,從前有長嫂執掌中饋,喬氏固然眼紅心熱,卻懾于裴家權貴,當然不敢好比如今般顯眼,倒還恭謹,隻不願與她二人如何交往,就更不提阿谀奉承了。自打長嫂亡故,中饋交在自己手裡,喬氏便自恃二伯為天子近臣,又有韋郡王妃撐腰,逐漸張狂起來,又哪裡用得着阿谀奉承。
對于喬氏利用十一娘“明理寬容”來堵她問責,蕭氏自然也沒有預計,這時難免有幾分氣悶——瑤英敢對主家口出不敬,她固然沒有狹隘到與區區婢女計較,然則若是置之不罰,豈不失了威信,今後怎麼約束仆婢言行?一旦再有紛争,豈非顯明溫弱無能不足掌家,雖說蕭氏并不怎麼在意中饋一事,隻因大伯才是嫡長宗子,将來遲早分居,三房也沒資格占居宗宅,今後各有宅居,這些矛盾也就再不存在。
可是蕭氏自然也不甘被喬氏挾制,這與利益無關,卻是能力問題。
她正盤算如何應對,十一娘卻真接過了喬氏話頭。
“母親,早先兒聽世母之言,以為瑤英燙傷碧奴确為失手,雖則兒心疼侍婢,然思及母親往常教導,也知處事因以和睦為貴,些微錯失不值嚴懲重罰,又聽世母教導,大家閨秀不能苛薄侍婢,兒更不敢怪罪瑤英、頂撞長輩。”
蕭氏一聽這話,心中便是一喜——十一娘這番話說來,顯然暗示喬氏有心“大事化小”,甚至有“狡言威脅”之舉,這孩子聰慧機敏倒是其次,更難得是果然不比姜姬溫懦柔弱,當初為免誤責故敢與姚姬巧辯還算迫于無奈,眼下竟然毫無畏縮與世母長輩理論,又不違觸禮教規矩,一番話說得周全妥當,讓人無法挑剔。
可喬氏一聽這話,當然隻“驚”無“喜”,笑容可掬便僵在臉上。
十一娘卻落落大方繼續闡述:“好在世母領兒來為瑤英讨情時,恰聞豈曰禀明情由,兒才知曉瑤英燙傷碧奴果為失手,原本有意燙傷之人,卻是豈曰。更兼瑤英那番言辭,是對母親不敬,世母倘若要替瑤英賠不是,理當是向母親。”
喬氏自然憋得滿腹怒火,這時卻也不好發作,幹脆“順坡下驢”:“原來還有這番情由,看來是我失察,不想瑤英竟如此狂妄!不過娣婦自來寬和,應不會與仆婢計較,我這便就替瑤英陪不是,娣婦若不解氣,便依府規施以鞭笞懲戒,隻瑤英終究是從蒲州随嫁來京,爹娘兄妹都為娘家世仆,我實不忍将之發賣苦役,還望娣婦體諒。”
原來柳家雖然從無苛虐仆妪之事,家規卻也甚嚴,尤其仆役犯主,勢必施以重懲,鞭笞後發賣,斷斷不容犯主之仆還留門中,喬氏不掌中饋,自然籠絡不得柳家世仆,也難怪會這般不惜示弱庇護瑤英,無非不願白白失了一員心腹。
十一娘将真相揭穿,不讓喬氏自說自話借她“謙和”名聲阻撓蕭氏施懲,原本已算大功告成,不該再插言,然而她卻氣惱瑤英燙傷碧奴,怎容那惡婢輕松過關,這時竟半跪起身,沖兩位長輩施以揖禮:“長輩議事,兒實不該妄語,可心中存有勸言,不敢有瞞世母,還望世母許兒禀勸。”
這小孩怎麼這般多話!喬氏心頭大怒,蕭氏卻如沐春風,心平氣和解釋道:“阿嫂不知,十一娘雖說年幼,要論聰慧懂理竟還勝過七娘,我也好奇她于這事如何看待,不妨聽她說來。”也不待喬氏給個回應,蕭氏便沖十一娘微一颔首:“眼下沒有外人在側,你無須顧忌許多,有話直說便是。”
十一娘又是一禮,因向長輩進言,她也沒有跽坐回去,而是保持跪姿說道:“世母容禀,倘若瑤英隻因口角之争而無心傷人,當然不值重懲,然則瑤英身為仆婢卻敢不敬主家,觸犯家規不說,更是心存邪惡意在挑唆世母與母親生隙,世母固然待下寬和,卻也正讓惡奴趁願,若逃脫府規懲戒,衆仆豈不猜測世母包庇仆婢,反而與母親不睦?再者兒今日晨省,分明聽聞是祖母因為不谙韋家表兄品性,才未一口應允世母所請,瑤英卻口稱‘厚此薄彼’,豈非是對祖母之斷心懷怨謗?世母本來友睦妯娌、尊奉孝義,隻因一時心軟為瑤英讨情,卻可能受人言議論不孝不睦,兒實為世母抱屈,故勸言世母,非但不應與瑤英讨情,還應支持母親按府規懲治,才能免遭誤解,被惡奴利用生事。”
竟然把韋太夫人也牽連進來,喬氏自然啞口無言,隻她心頭鎮怒,卻也不及驚異十一娘年紀小小竟能說出這麼一番厲害話來,怔在當場,臉上神色可想“精彩”。
蕭氏再一次領會了十一娘的機辯能力,心中當然不免驚異,隻大周曆朝,偶爾也會出上個把慧根早開的孩童,世人因頗信佛道,倒也接受是“宿慧”之說,蕭氏本家便有一位過目不忘,六歲時便能賦詩而才驚四座的小九郎,因而也不至過于詫訝以為十一娘“神鬼附身”,這時隻笑意淺淡,對喬氏說道:“十一娘這話,也是我心中所想,雖說寬和待下素來是柳氏教則,然而也得區分情形,瑤英今日之過确為大錯,然則将之發賣也确實會讓阿嫂難過,莫若當衆施以鞭笞以警衆仆不敢再犯,再由阿嫂将之遣返娘家便是。”
喬氏又哪是真正寬和待下之人?庇護瑤英無非是為保全心腹,既然瑤英今後再不能為她效力,雖然沒被發賣,遣返蒲州又哪有立足之境,今後怕是會受一番苦楚。
十一娘也不再斬盡殺絕,恢複緘默。
她自然明白今日因此一樁是将喬氏得罪徹底,不過也不在意,據她觀察,喬氏無論心計手段相較蕭氏都遠有不及,又決非能定她命運之嫡母尊長,得罪也就得罪了,橫豎這兩位妯娌間也比勢同水火好不到哪裡去,韋太夫人那态度,也堅決不容喬氏狂妄,說不定今日自己這番言行,反而更投蕭氏歡心。
利大于弊,她有何懼?
然而十一娘卻有所不知,當喬氏在無衣苑“興師問罪”同時,在幾個年齡略大的小娘子居住處浮翠塢,一貫乖巧頗得喬氏心意的庶女柳茵如,正被生母劉姬滿面擔憂又壓低語氣追問——
“我見你今日拉了瑤英說話,轉頭她便去廚内生事,可是你……有意鼓動?”
庶女心計
四面環水這處所在,沿水植着垂柳袅袅,倩影映入水中,更兼水上青蓮款款,實不負“浮翠”二字。又是正值春暖,塢上芳菲争豔,景緻怡人。
然而幾處桃紅掩映下的四角亭裡,跽坐着的少婦卻是滿面愁雲,顯然沒有觀賞春景浪漫的閑情逸趣。
劉姬年歲未及三十,可已經面色晦暗、形容憔悴,未點口脂的嘴唇暗透灰頹,眉心眼角也生了皺紋。
這時她看着親生女兒柳茵如莞爾一笑,擡眸間雙目熠然,不知怎麼就心跳如擂,緊張得指尖微搐,臉上就更添出幾分這年歲本不應有的愁苦之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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