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赦的笑容多了幾分譏诮。他當然是不信的,一個字也不信。
他越過了竺蘭,朝原路折了回去,路過還在不斷地嘬着手指發出響亮的口水聲時,彎腰在他的鬏鬏頭顱頂上的按了一下,阿宣猶如一根翹蘿蔔被摁進了土裡似的,立時矮了半截。
迎面而來的是眉雙與素鸾,她們手裡抱着幹淨的袍子,魏赦回眸,對竺蘭道:“你過來。”
竺蘭跪立的背影教涼風一吹,顯得便如紙薄,無端端地,令魏赦心中竟有幾絲怪異的感覺。那懷中因為佳人離去而漸漸消失的餘溫之中,還雜着一縷若有似無的依稀幽蘭冷香。
小阿宣屁颠屁颠地把娘親攙起來,竺蘭已是淚流滿臉,不忍讓阿宣看見,更不能讓魏赦察覺,她悄悄地避過阿宣仰起的紅撲撲的小臉蛋,把淚水擦拭去了,轉身一步步朝魏赦走去。
在她停步時,魏赦突然靠近了一步,腰微微一低,偏薄的形狀如弓的唇落在了竺蘭低垂的耳頰右側,竺蘭因為他的靠近身體嬌顫不止,全身上下所有的經絡都緊繃了起來,甚至頭皮發麻,右耳邊低微而清晰地傳來男人熟悉的聲音:“竺氏,替我熬一碗一氣乾坤粥,放到我的寝房,過一個時辰就要。”
竺蘭雖是廚娘,且從前有過在大酒樓謀生的經驗,卻并未聽過什麼一氣乾坤粥,像是大戶人家的做法,食單葛二娘子還沒有下發,竺蘭現下不曉。
她忍着因為魏大公子的靠近而身體控制不住發抖的那份悸動,也同樣小心地回道:“公子……奴婢、奴婢并不會做……”
魏赦早知如此,又低低地耳語了起來,交代她該放哪些食材。
不遠處立在絹紗風燈底下的眉雙與素鸾對視了一眼,并未再往前走。她們隻看到大公子和竺氏靠得極近,親昵得便猶如交頸而纏,他們的說話聲她們也聽不見,但竺蘭那激動和羞澀和反應,她們卻能感覺到。
原來大公子還是當年的德行,半點未改邪歸正,反而有變本加厲的趨向,竺蘭可是有夫之婦,連孩兒都還在他們身後一眨不眨地盯着瞧呢!
竺蘭聽明白了,要再說不會做,無法做,那就是不識擡舉了,她點了下頭。
魏赦微笑,心滿意足,身體立直退出一段距離,又道:“此事不要教第三人知曉,辦得好,以後,我在魏家隻吃你的菜。”
“明白了沒有?”
“明白。”
……
春已櫻筍時,積雪早已化去,春雨初歇,整座江甯猶如雲蒸霧缭,水氣淋漓。綠煙紅霧之中,魏赦所熟悉的那間寝屋仍舊燒着銀絲細炭,烘得微暖,銀鎏金字石斛案雙耳鼎爐騰出細細的沉香木香。魏赦初浴,身上合着月白錦紋中衣,長發瀝幹,猶剩幾分濕氣披向背後,他閑散地靠着太師椅而坐,閉目挼着兩粒拇指大小的琥珀。
高昶之言猶在耳邊,彼時上了岸,高昶借機将他拉走,便低聲問道:“你回來就回來,魏家那些人又有何懼,何須裝病,你這動作做得這麼大,不怕你後娘心裡又不平找你晦氣?你的人渣爹更是,你明曉得他一顆心偏到西海去了。你可和我認識的魏令詢太不一樣了,被下降頭了?”
他并不回話。
高昶急了,可金珠跟得近,于是他推了高昶的胸口,風姿高雅孱弱地在柳風之中亭亭立着,微笑說道:“下次再叙。”
其實于魏赦而言,高昶固然值得信任,但那是數年之前的事了,這幾年,他沒回江甯,高昶也不曾到過淮陽,彼此之間不過隻有寥寥書信往來,如今的高昶是否一如往日可信,魏赦心中沒那麼肯定了。漂泊在外多年,算是看透了人情冷暖、死生道義,留下的這一層看着光鮮的皮囊,也隻不過是片燈蠟紙,裹着一隻傷痕累累白骨森森的鬼罷了。
為什麼回來呢。他從前已很甘心自己不被父親喜愛,被後娘算計,說到底江甯魏氏在他心裡連個屁都算不上,他們汲汲營營的爵位在他看來猶如狗嘴裡吐出來的一塊硬茬骨。他們還以為他想要,其實在他心裡屁都不是。
但最近他突然不甘心了。
他的母親大孟氏生前有幾件蹊跷事,包括魏新亭在内,他們鬼鬼祟祟有一件大秘密瞞着他。看起來除了魏家的當家的,連三叔似乎也心裡有數,他還小時,就隐約聽到三叔在書房裡拿什麼把柄要挾魏新亭,但他那時太小了,記憶模糊,隻隐約記得“潤梨”二字,母親的名諱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那把柄,與母親有關。
魏赦擡起右臂在自己的眉心揉了幾把,額尖一陣脹痛,應是藥浴所緻。
未幾屋外傳來叩門聲,魏赦道了一聲進,門被推開一扇,魏赦凝目看去,隻見那素紗單衣的女子身上還挂着圍裙,帶着一絲濃郁不散的煙火氣,便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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