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細細的下起來了,又埋掉了底層的積雪,便是把人臉上每一種朦朦胧胧的神色一同埋去。愛佳正遠遠地望着他,似乎仍在呼喚着他,報童與他做了别,收回他手中那封信件,不知往什麼地方走去了。每一顆栗子都滾落去,一同埋到雪裡頭,那攤販正說道:“爺,我幫您再稱一些吧!”他隻是道:“不必了。”愛佳不知是否仍望着他。隻有低沉的哭嚷聲如海浪一般狂襲向他搖擺的思緒。浮萍如何呼喚他,如何摔落那一塊金懷表,又如何追着他的人力車,他如今方記了個清清楚楚。這樣一個栗子攤面前,他冰冷的身軀忽然地打了一個激烈的冷顫,而後他不知為何竟驚恐的終于沖向了一片細雪之中,原是街面後的那一家大“安平”呀——它如今再不挂那一扇巨大的彩繪玻璃窗。一條條白挽帶垂落到雪面上去,不是莺莺的那一條,上頭仿佛流水一般寫過去的是她的姓與名。望真了——又并不是寫的“浮萍”。胡安正平靜地注視着挽帶邊這一張無比蒼老的女人的面容,是這一張面容扯出來的哭聲與嚷聲,一聲聲都沖向更遙遠的海面上去。一聲聲都飛快的,飛快的永遠消逝去。他認得那面容——正是她姨媽。她坐了船,又回來了,為什麼回來?她驚恐的哭聲好似可撕破一整屏舞場大門,但他總聽不見“浮萍”,又或者世上幾乎再也沒有人叫做浮萍了罷。他今時今日終于把雪面挖開好大一個洞來,裡頭也埋着他送她的那一塊金懷表呢——表盤上的細針從此再也不流了。愛佳隻是仍冷冷地注視着他。他仿佛在這一片巨大的冰冷的雪地裡頭睡去了一般。隻聽得她姨媽喚她,不停的,不停的喚她,喚了哪一個名字?也聽不清了。耳中細細的流過去是另一陣低低的喪樂。那一塊寂靜的金懷表之中,他終于窺見的無非是浮萍虛無的面容——浮萍或許是在這場細雪之前就死去了。他想。
不久之後便真正的開了春了。但有時仍會下起雪來,胡安覺得今年的天津再冷不過了。他有那麼一日再揮出手去喚來一輛人力車,那車子已不打算做他的活計,車夫道:“啊,今日就請您走着去。”他恍然以為自己仍做着夢,遠遠的天上也挂着兩個紅燈籠,他在燈籠穗子底下走,走到一條漆紅的長凳前,他坐下來,一回身竟看見了愛佳。他重又看見愛佳了。于是四周便不再是灰蒙蒙的牢獄。他在長衣櫃鏡中望見那一身朱紅的長褂,如一盞紅燭一般流過他一具身軀,又緩緩流向愛佳那薄弱的弓起的肩頭。
他與她永不知今時今日是何時何日了。
胡安終于吻了吻愛佳小小的臉,小小又柔軟的嘴唇。暗紅的,暗紅的燈芯下流過去的又是一條滾燙的紅色長河,他與她被永遠的淹沒在了這一條長河之中。他不知為什麼吻着吻着便落下淚來——竟是為浮萍流的。這是他第一次為浮萍落淚,亦是第一次為她人的苦痛來落淚,又或者是最後一次了罷。
于是風雪飄零之後,一九三七年的開春——
胡安與愛佳匆匆地完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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