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老是陰陽怪氣說些她參不透的話,但也不能眼看着他渴死。月徊一面倒水,一面自言自語着:“我的心眼兒真是太好了,有人這麼算計我,我還伺候他呢。再瞧瞧有些人,面兒上心疼妹妹,其實心裡不定憋着什麼壞。”
她指桑罵槐,梁遇覺得好笑。撐身坐起來,也不知是那醋茶的功效,還是姜片真對治療暈船有用,這會兒已經不像先前那樣天旋地轉了。隻是生姜貼在肉皮兒上,時候一長就泛起火辣辣的疼來。探手要去摸,月徊說時候不到前功盡棄,他隻得收回手繼續忍耐。
水喝完了,月徊問:“您好些沒有呀?”
他點了點頭,“過會兒讓他們進來議事。”
月徊不大贊同,“還是好利索了再說吧,在我面前丢臉我不笑話您,在那些千戶面前丢臉,往後威望可掃地喽。”說罷繼續拿扇輕搖,“哥哥,咱們這就往大沽口去了,您說上南苑接人的船會走内陸呢,還是也走咱們這條航道?”
她又在記挂小四,梁遇不耐煩,“這得看掌事的怎麼安排行程。”
哥哥語氣不好,月徊也不捅那灰窩子,心裡隻是期盼着能在海上遇見小四。他一去好幾個月,從沒單獨出過門的孩子,不知能不能好好照顧自己。東廠的番子又是些眼睛生在頭頂上的,萬一哥哥悄悄囑咐他們給小四小鞋穿,那可怎麼辦!
梁遇呢,畢竟是練家子,對于身體的掌控顯然要比一般人強得多。使上土法子再休息半日,到了将入夜的時候,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他在躺椅上睜開眼時,月徊還趴在扶手上,美其名曰照顧哥哥,也沒虧待自己。扇子早不知落在哪裡了,睡的時候比他還長,緊緊靠着他的胳膊,鼻息咻咻如幼獸。
十八歲了,可在他眼裡仍是一團孩子氣。他的記憶總不時倒退到她六歲那年,依稀相似的眉眼,鬧起脾氣來眼睛沒紅鼻子先紅,莫名讓人生出許多不舍來。
他擡起手,極輕地捋捋她的頭發,在經曆了那麼多的人間疾苦後,他以為自己已經喪失了缱绻的情懷,老天爺留下個月徊,就是為了讓他知道自己還活着。她的頭發,她的臉頰,無一處不讓他歡喜。他含着一點笑,悄悄撚了撚她的耳垂,她的耳垂很大,将來必不會再過苦日子了……
忽然她動了下,直起身揉了揉眼睛,“我是不是該紮耳朵眼兒了?”
她總能一下子岔出去十萬八千裡,梁遇正要答她,夕陽餘晖在門上照出一個人影來,門外響起楊愚魯的嗓音,輕聲細語道:“老祖宗,用膳的時候到了……”
他一天沒吃東西,卻也不覺得餓,揚聲讓那些千戶進來議事,一面吩咐月徊:“先回自己艙裡,晚飯有人給你送過去。”
月徊哦了聲,老實退回了自己的屋子。他的撫觸還留在耳垂上,她擡手摸了摸,暗道摸我像摸狗似的,雖然高高在上但也充滿憐愛,假的摸不出那種情懷來。
關于親與不親,實在是個兩難的選擇。月徊私心作祟起來,覺得不是親的沒那麼糟糕,但照着過日子來說,好不容易找到的根,斷了可惜,她不想變回沒爹沒娘的浮萍。
側耳聽隔壁,那頭嘈嘈切切隻管商議剿滅亂黨的部署。月徊喜歡哥哥大庭廣衆下不怒自威,正兒八經的模樣,當初沒認親的時候,梁遇大名就如雷貫耳,她雖覺得他是當朝的大奸賊,也不能否認他一手遮天的能耐。
那些千戶們,在外可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啊,早前她在市井裡混飯轍,酒樓茶館兒裡來個百戶就呼呼喝喝不可一世。千戶是更大的大官,愛踹人就踹人,愛拔刀就拔刀,誰敢說半個不字。可到了梁遇面前,一個個俯首帖耳,都成了尋常人家的小兒子,果然惡人還需惡人磨。
那頭梁遇把派往兩廣分頭行事的人手定下,站起身道:“出了大沽口,調一艘海滄船先走……”話說了一半,臉上神色一僵,隻覺一件異物從臍上滾落,停留在亵褲裡,位置不尴不尬,十分難纏。
可惜不便去摸,他隻得假裝閑适地将手扣在鸾帶上,緩緩踱步,直到踱得背對衆人,才悄悄抖了抖,一面操着淡然口吻說:“目下兩廣皆有紅羅黨分布,倘或不能把他們趕到一處,就需逐個擊破。”
那片姜終于從褲管裡落下來,随着他的步子落到艙闆上。他擡起描金皂靴一腳踩住它,雖然回頭時發現衆人都在看着他,他也仍舊從容不迫,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萬海樓率兩隊錦衣衛趕赴廣西,到了那裡和三檔頭彙合。咱家知道那位葉總督難纏,且留着他,等咱家親自收拾。”
這種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實在令人驚歎。衆人嘴上應是,注意力全在督主腳底那片姜上。這是暈船了啊,需要拿姜強壓,督主竟連身邊的人都沒知會,和月徊姑娘合計合計就治完了,實在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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