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起來,不可抑制似的,幾乎笑彎了腰。好容易緩過了氣,她揩了一把笑出來的淚花兒,撐着腰道,&ldo;天底下還有嚴廠公不知道的事麼?&rdo;說完拂了拂大廣袖,趁他不備輕靈地旋身到了一旁,理了衣衫擡眼看遠方的天,正色道,&ldo;時候也不算早了,廠公公務繁瑣,自去忙吧。&rdo;他的眉毛越挑越高,這個小丫頭,居然還學會戲弄他了麼!停靈總算是畢了,高太後入土的那日,天空中飄着綿綿細雨。整個臨安城霧蒙蒙的一片,教人生出幾分飄渺不真的感覺。紫禁城裡各個宮闱的白幡子撤下來,皇後代文宗帝頒了懿旨,追封高氏為孝昭仁皇太後。送葬的隊伍綿延數十裡,整個紫禁城裡哀恸聲震天,曾經執掌大梁半壁江山的太後去了,與先帝一同合葬入大梁皇陵。現如今,紫禁城裡文宗帝病入膏肓,景晟太子被廢,太後離世,短短的幾個月時光裡,敦賢遭受了太多打擊,一夜之間生出了無數的白頭發,仿佛蒼老了十歲。偌大的紫禁城在一夜之間空了,散了,變得更加死氣沉沉,災厄的烏雲萦繞在上方,整片皇城被陰霾籠罩。宮中嫔妃們惶惶不能自已,朝中群黨之争愈演愈烈,百姓們更是民心動蕩。漢南的異動已經愈發明顯,大梁内憂外患,處境變得尤其岌岌可危。清晨的日光從東方的盡頭緩緩地斜照上來,将皇宮的輪廓鑲嵌上一道鎏金的邊,端嚴肅穆,巍巍屹立。料理完太後的身後事,整個司禮監總算能松一口氣。桂嵘捧着洗漱的用具立在千歲堂門前,探頭朝裡打望了一番,小心翼翼道,&ldo;師父,起了麼?&rdo;裡頭傳出一聲嗯,淡淡的,透出幾分慵懶的意味。那嗓音略微沙啞,引人無限遐想。然而小桂子這時卻并不敢遐想,他穩了穩神,單手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梳妝的銅鏡前坐了一個男人,身上穿着月白的寝衣長袍,一頭烏黑的青絲披散下來,遮擋去半邊側面。晨光熹微,從半開的窗棂投過來映在他身上,是流麗的一束金輝,愈發襯得那人風華絕代。聽見了響動,嚴烨仍舊目不斜視,手上握着一柄象牙篦子緩緩地梳着頭,微側過臉,唇角揚起一個漂亮的弧度,仿佛漫不經心,語調卻有幾分悲憫的意味,&ldo;我記得上回處置高太後時,慈甯宮的顧嬷嬷立了大功。如今她人雖随先太後去了,可還是要善待她的家人。&rdo;桂嵘将用具放到了一旁,垂着頭應是,&ldo;師父交代的事徒弟都記着呢,您老人家放寬心就是。&rdo;說完貓着腰上前,恭謹道,&ldo;徒弟伺候師父梳頭。&rdo;嚴烨将篦子遞給桂嵘,接着便端坐在杌子上看鏡中,神色漠然。梳洗畢後,桂嵘又取過蟒袍替他更衣,正替他系鸾帶,卻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匆忙淩亂的腳步聲。&ldo;砰&rdo;一聲響,千歲堂中立着的粉彩釉大花瓶應聲倒了地。嚴烨微微擰眉,語氣陰沉道:&ldo;什麼事這樣慌張?&rdo;進門的小太監急得幾乎哭出來,抽泣道,&ldo;督主!大事不好了!音素姑姑派人來報,貴妃娘娘用過早膳便暈了過去,太醫請完脈奏明,說是中了毒!&rdo;這話将将落地,他的神情陡然一僵,随之勃然大怒:&ldo;好端端的竟會中毒?永和宮那幫不中用的東西!娘娘若有個好歹,全跟着陪葬!&rdo;☆、殘花濺淚嚴烨步履匆忙,一路從東安門疾行至永和宮。他緊抿着薄唇,披風在晨間的微風中獵獵響。有宮人過來給他行禮,他也隻視而不見,大步轉過去進了寝殿。裡頭圍了一屋的人,他按捺下心頭的焦躁,闆起臉朝牙床走過去。隻見陸妍笙閉着眼躺在上頭,唇色和面容一樣蒼白。心中一顫,眸子卻又瞄見她的前胸正緩慢地起伏,鼻息雖微弱卻規律,繃緊了的弦這才稍稍松懈下幾分。玢兒同音素守在床榻邊上,一旁還立侍着兩個太醫院的醫士,幾人不約而同地朝他見禮,口裡說:&ldo;督主。&rdo;眼下當着幾個外人,再心急火燎也不能表露出分毫。他負手而立,闊袖下的十指緊緊握拳,面上卻隻作心不在焉地嗯一聲,側目看一眼那兩個年輕太醫,語氣冰冷道,&ldo;娘娘可有性命之憂?&rdo;兩人面面相觑,眼神間一番來往,其中一個年紀較長的過來給他揖手,回道,&ldo;禀督主,依微臣二人所見,娘娘所中之毒毒性并不烈,并不危及性命。&rdo;聞言,他面色稍稍緩和,神色仍舊森然,又問:&ldo;平白無故,娘娘怎麼會中毒?&rdo;太醫應他,&ldo;督主,娘娘早膳時用過一碗蓮子羹,其後便昏迷不醒。微臣們懷疑羹中有毒,已拿銀針驗過。&rdo;說完将驗過毒的銀針呈到他眼前,&ldo;督主請過目。&rdo;嚴烨半眯起眼看過去,日光透過窗扉照進來,映在太醫手中的針上。那根針的上半截反光,下半截卻暗黑一片,乍看過去甚至讓人以為在墨汁裡頭滾過一遭。胸中的怒火似乎壓都壓不住了,嚴烨震怒,擡眼掃過立着兩個丫頭,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ldo;這碗羹是誰送來的?&rdo;他的目光森寒徹骨,打在人身上教人寒毛都倒數。她們早吓壞了,抹着眼淚跪下來,玢兒抽噎着斷斷續續道,&ldo;督主,娘娘的吃食奴婢從不敢讓旁人經手,一貫都是奴婢和音素姑姑親自在小廚房做好了送來,路上從不假手,奴婢也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來……&rdo;音素不住地颔首,亦道,&ldo;督主,玢兒所言句句屬實,羹中怎麼會有毒,奴婢确實不知啊。&rdo;他唇角挑起個冷笑,&ldo;既從不假手,那下毒的人必是你們其中一個。&rdo;聽了這話,兩人皆吓得渾身一震,涕淚交錯地不住叩頭,口裡嚎啕着大呼冤枉。那幾道嗓門兒喊得撕心裂肺,仿佛恨不得将心挖出來以示清白。嚴烨卻毫無所動,他唇角的笑意森冷詭異,漫不經心地伸手撫過腕上的佛串,徐徐道,&ldo;不招也不妨事,我有的是法子讓你們說實話。&rdo;說完擡起眼漠然地看窗外,沉聲道,&ldo;小桂子,将永和宮的人全都押回東廠地牢去。&rdo;東廠的地牢?那可是活脫脫的人間煉獄哪!豎着進去的人出來保管是橫着的!兩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吓懵了,回過神後瑟縮成一團不住地抖,哭得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似的。任誰也沒想到,一碗蓮子羹竟會鬧出這樣的大禍來!桂嵘在一旁瞧着有些不忍。東廠的地牢是個什麼地方他清楚得很,十大酷刑教人聞風喪膽,便是鐵打的漢子也吃不住其中一道,遑論兩個弱女子了。可督主發了話,誰也不敢置喙,桂嵘再不忍心也沒轍,隻能應個是,略上前幾步朝兩人說,&ldo;姑姑,玢兒,跟我走吧。&rdo;玢兒仍舊不死心,赤紅着眼朝嚴烨道,&ldo;督主,奴婢對娘娘一片赤誠天地可鑒,賤命一條也死不足惜!可如今娘娘還沒醒過來,奴婢怎麼也放不下心,不能就這麼走了……&rdo;說這些有什麼用呢?小桂子在一旁唉聲歎氣。他師父一貫教導他們,人是天底下最複雜的東西,而人心更是比鬼神還可怕,隔着一副肚皮,誰也看不透誰,這兩個丫頭平日對陸妍笙倒确是忠心耿耿。可由她們送來的東西裡投了毒,便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而嚴烨恰恰就是那種甯肯錯殺一千,絕不能放過一個的人。嚴烨微微皺眉,神色顯出幾分不耐。就算知道了已經沒了性命之虞,可她躺在床上,面色蒼白不聲不響,足以令他憂心不已。正要說話卻聽見外頭傳來一個聲音,高昂尖銳的,吊着嗓子通傳,呼曰:&ldo;皇後娘娘駕到‐‐&rdo;接着便聽見一個溫婉卻含怒的女聲傳進來,&ldo;翻了天了,真是一天都不讓本宮安生!&rdo;話音剛落,衆人便見敦賢扶了碧清的手匆匆地走進來,眉間萦着化不開的憂色同怒意。進了寝殿,一眼便瞧見那抹挺拔如玉的颀長身影,敦賢一滞,顯然沒料到掌印來得竟然比她還快。一衆宮人連忙給她行大禮,嚴烨也揖手,神色恭謹道,&ldo;臣恭請娘娘萬福金安。&rdo;皇後神色間盡是一片疲态,這段日子發生的事令她心力交瘁,連帶着皺紋都多起來。她随意地拂手,皺着眉看嚴烨,口裡說:&ldo;廠公不必拘禮。&rdo;說完探眼朝牙床上的人望一眼,眉頭皺得更緊,&ldo;聽說貴妃不好,怎麼臉色這樣難看?&rdo;皇後跟前,更是一絲一毫都不能有所表現。嚴烨朝她微弓着身給她揖手,面容是平靜無波的,就連嗓音都四平八穩,拿捏着那個度,回道,&ldo;回皇後,有人在貴妃的吃食中投了毒。&rdo;敦賢聽後很是訝然,驚瞪着雙眸呼道,&ldo;投了毒?反了麼,宮中竟有這樣的事!那貴妃目下如何?&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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