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而過,各處的松明火把驟然翻卷明滅,城寨高處為了彰顯威風而高懸的軍旗被吹得啪啪作響,與數百人的驚駭呼喊混雜在一起。
“蕭百戶死了!蕭百戶死了!怎麼回事?怎麼辦?”
“是那個郭六郎來了!他……他沒死!他把蕭百戶殺了!”
“大夥兒一起上,為蕭百戶報仇!”
“你去,你快去啊!”
“别推,别推我!啊啊啊!啊啊啊!”
高陽關的舊址規模不小,而蕭好胡在重建的時候,也力求其規模宏大,故而校場寬闊,城寨的四周高牆圍攏的空間,更足足有校場數倍。
可這時候,種種驚慌失措的叫嚷和暴躁的喝罵聲在高牆間回蕩,交織成厚重的大網,覆壓在城寨的上空,讓每個人都透不過氣,讓每個人的情緒,都幾欲失控。
後頭的人被前頭的驚恐情緒影響,下意識地狂喊着,向前推搡,而前頭的人,卻在後退。
在數百人的垓心之中,郭甯依然平靜地站着,不說話,也不動。
他偶爾擡眼,凝視着某個在隊列中暴躁喝罵的人,那人立即就不敢再胡言亂語。
火光雖然搖曳,蕭好胡被郭甯腳踏着的首級還挺顯眼。那原本威嚴的面龐已經變成青灰色,眼珠子凸了出來,好像随時會滾落。片刻之前這個頭顱的主人還躊躇滿志,此情此景,便透着說不出的可怕和可笑。
有人不小心踏上了堂古帶的屍體。那屍體的手腳還時不時抽搐兩下,一腳下去,污血從僅存的部分頭顱裡溢出來,吓得那人連聲慘叫,拼盡全力地讓開距離。
當年金軍強盛時,上下用命,堅忍持久,令酷而下必死。其隊伍之法,伍長擊柝,什長執旌,百長挾鼓,千長則旗幟金鼓皆備。伍長戰死,四人皆斬;什長戰死,伍長皆斬;百長戰死,什長皆斬。南朝宋人曾見此景,遂歎曰:“人如虎,馬如龍,上山如猿猴,下水如水獺,其勢如泰山,而中國如危卵。”
若蕭好胡手下都是這樣的強兵,郭甯在殺死蕭好胡的下一個瞬間,就會被亂刀分屍,斫成肉泥。
可惜,這是老黃曆了。
大金立國以後,女真人軍法廢弛、軍政敗壞的速度超乎想象。諸多猛安謀克的軍官驕堕而不耐勞苦,士卒貧苦而心膽怯懦,早就沒了當年的本事。如今在北疆打仗的,一向都是契丹人、渤海人、奚人、漢人,乃至被稱為“乣軍”的、更落後的部族兵。
這些族群之中自有勇士勁旅,足以拱衛邊疆。但他們的忠誠心、凝聚力乃至戰鬥意志,都依托于大金朝廷本身的強勢。
金國強盛時,諸多部族甘為走狗,轉戰厮殺不怠。可金國一旦勢弱,原被壓抑着的諸多矛盾和沖突,就瞬間爆發出來。待到連續幾次戰場失敗之後,自上而下人人喪膽,原本的經制之軍遂演化為烏合之衆。
蕭好胡所依賴的奚軍,本來稍稍像樣些。
可潰入河北之後,蕭好胡為了維系他們的士氣,為了維系他們對首領的忠誠,又持續不斷地縱容他們以劫掠财物、欺辱婦人為能事。
所以,他們已經不是軍隊了。
哪怕他們接受軍事訓練,像模像樣地配備武器,修建城寨,他們也不是軍隊,而是徹頭徹尾的匪寇,一群被貪欲所驅使的賊寇。
賊寇和軍隊是不一樣的。賊寇所服從的,隻是能給他們帶來好處的首領。除此以外,他們并不知道為誰而戰,為何而戰。
于是就出現了眼前的情形。
蕭好胡死了,就死在士卒們的眼前,可數以百計的士卒卻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他們甚至沒法在短時間裡提振起士氣,隻是吵吵嚷嚷地,亂哄哄地簇擁着。
可能再過個半刻一刻,這些士卒當中,會有清醒過來的。
郭甯本人設身處地去想,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打起為首領複仇的旗号,誰能殺死郭甯,誰就是新的首領。
不過,郭甯昂然在此,震懾全場。面對着輕易殺死蕭好胡的兇人,一時間,誰又敢跳出來做出頭鳥呢?
他們總還得懵懂片刻。
這點時間,足夠郭甯脫身了。
郭甯輕踢一腳蕭好胡的腦袋。
腦袋骨碌碌地向前滾動。攔在滾動路線上的士卒們,下意識地後退。
郭甯向着士卒們退開的缺口邁步,沿着來時經過的道路,往寨門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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