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以來,侯曉方第一次哭,而且哭得這麼難受,這麼撕心裂肺,仿佛将自出生以來所有曾經忍住的淚水一次難以遏止地湧出,一直旁觀的母親也感到心痛。
侯曉方已經不在意身邊有沒有人,或者有沒有外人,她不住抽噎、啜泣,用柔嫩的掌心揉眼睛,想要拭去淚水,用雙手緊緊捂住臉龐和雙眼,但晶瑩的淚水仍不斷湧出。
她想到父親在工地幹活的模樣。他在最炎熱的夏天正午仍要頂着灼人肌膚的烈日,把沉重的水泥搬到曬幹的沙堆旁,灰色的水泥粉末撲到他的臉上,他隻是咳嗽兩聲,擡起頭,沖自己的女兒愉快地笑笑,接着繼續和泥灰,切瓷磚,把泥灰抹在厚重的瓷磚背面,将它們整齊的貼在地面,然後重複數百次,在太陽完全落下之前。汗水浸透他那袖口開裂的灰色半截袖,他的胸口和後背、還有後脖頸的汗水沾滿了水泥和灰塵,半截袖緊緊粘在他的後背,讓身上的汗水難以很快揮發。但他不感覺疲憊,仍轉過頭對孩子們憨厚地笑了笑。
“我在喝他的血,要他的命!”她心中重複,一直默默地回想着這句責難的話。她搖着頭低聲呢喃,“不是,不是,我不……不想這樣,不想這樣。”她聲音很小,邊說邊抽泣,嗓音顫抖,不時停下來猛烈地喘息,一旁的人完全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範秀玲并不是一個硬心腸的女人,看到女兒這個樣子,她心裡也非常難受。她感覺胃裡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向下沉,喉嚨和胸口有些發酸。她想要說什麼安慰的話,但卻由于自己也無法察覺的原因沒有說出口,隻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女兒哭泣。她感到心痛,但還混雜着一部分可恥的喜悅,期望着也許女兒能就此悔改,這些是她事後才察覺到的。
侯德發還想趁着這個時機說些什麼,仿佛要将難得創作的作品用精美的畫框裝裱起來。他清了清嗓子,正準備開口時,門口那個用涼席充當的門簾再次被用力掀開,從齊腰處那個黑的發亮的地方。
侯衛軍走進門。他額頭不寬,發際線有些高,眉毛很淡,不仔細看很難注意到,眉骨突出,像是一個腫脹的肉球,眼睛很小,也不深邃,鼻子有些塌,不太好看,嘴唇有些薄,下巴和上唇的胡子很短,但長得有些雜亂。他長得不好看,但整體看上去比較和善。
不過今天,侯衛軍進門後的表情并不顯得和善。他表情嚴肅,雙唇緊閉,唇角朝下,眼神尖利。進門後,他先看到站在房間中央的侯德發,又看到自己雙肩随着啜泣劇烈抖動的女兒,然後瞥了一眼站在窗邊的妻子,最後将視線回到侯德發身上。
侯德發看到二哥有些吓人的眼神後愣了一下,半張着的、想要繼續說什麼的嘴本能般閉上,他之前沒怕過什麼人,尤其是大哥和二哥,但今天看到二哥時,确實有一絲冰冷的恐懼如電流一般掃過全身。
“二哥,你回來了。”侯德發擠出一句話,後退一步,僵硬地笑了一下。
侯衛軍沒有說話,站在原地看了他一眼,随後走到女兒身旁。侯曉方由于陷入痛苦的哭泣,并沒有注意到父親已經回來。當父親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時,她迅速有些驚恐地扭過頭,發現是父親後,她止住淚水,長舒了一口氣。
“先進屋去吧,我跟你三叔說點兒事兒。”他看見女兒臉上的淚水,内心很氣憤,朝範秀玲瞪了一眼。範秀玲不禁心中一顫,以前她就非常畏懼丈夫,如今被這冰冷銳利的目光怒視後,心裡更加不安,連忙底下頭,轉過身看着窗邊沾滿油污的煤氣竈。
他又将目光停留在侯德發臉上,盯着他的雙眼。女兒仍住不住啜泣,沒有起身離開,他又拍了拍女兒顫抖着的右肩,侯曉方這才緩緩站起身,低着頭,朝裡屋走去。
他看着女兒走進裡屋,關上門,沒有人用任何話打破這股難忍的沉寂。侯衛軍又瞥了一眼妻子,最後轉向他的弟弟,表情依舊嚴肅,“啥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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