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面前,馬堂開始他的表演。
“譬如臨清鈔關,奴婢試舉一例。若有大商從江南運了價值萬兩的緞絹到了臨清,按例該課稅三百兩。但是報關時,可謊報類目、謊報數目。鈔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隻收三十兩。那大商則可另備百兩,上下打點。”
“殿下明鑒!臨清鈔關每年往來貨船絡繹不絕,然每年關銀隻八萬兩左右。陛下派奴婢們出去,就是見不得這些門道。憑什麼該收的稅銀,十中隻能得一?”
“再如開礦。礦禁雖嚴,可其利豐厚。地方大族,往往私采,打點地方,更無課稅。礦禁也不可輕開,隻因礦盜哨聚,易于招亂。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地方上不少人私采之餘,卻從不繳礦稅,陛下如何能容忍?這才派了奴婢們出去,隻允奴婢們開礦……”
朱常洛靜靜地聽着,這些被派出的礦監稅使當面說出來,這背後的脈絡才更加清晰。
結果也确實佐證了朱常洛的判斷。
大明财政的問題很多,但其中有一點是十分要命的,那就是賦稅的定額制度。
明初時,經過幾年的恢複,田賦收入達到了三千多萬石,朱元璋對此十分滿意,随後宣布北方各省新墾田地永不加科。
到了後面,更是把每年的田賦定額到了兩千七百萬石。
從此,大明有了非常穩定的田賦收入。不論田地規模怎麼變化,不論有沒有天災,不論勞力如何增長、耕作水平有沒有提高,大明的田賦收入一直在兩千七百萬石左右。
與之一同貫徹到現在、成為祖訓的,就是其他課稅也大抵如此。
但大明是停步不前的嗎?
表面上的數據是這樣的,大明的人口和田土規模始終穩定,大明的收入當然也就很穩定。
朱常洛現在已經很清楚礦監稅使被群起而攻之的原因:日益增長的财政支出規模與極為穩定的财政收入之間的矛盾。
張居正的新政還沒觸及深水區,人就沒了。
三大征開打,兩宮三殿沒了,朱翊鈞需要搞錢。
是為國家花還是為他自己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搞錢,是看不得錢都被官紳富戶搞去了。
這一點他和他爺爺一樣:都是朕的錢!
就是方法太粗暴了。
朱常洛看向田義:“聽了他的話,你還是覺得礦監稅使應該撤了嗎?”
田義彎了彎腰:“殿下,臣以為當撤!這些奴婢派下去了,除了橫征暴斂中飽私囊,卻都是沒真本事的。該征繳的稅該出自富商、大族,然而到了地方上,除了鬧得民怨鼎沸,卻是治标不治本!”
他深深地看着朱常洛:“張閣老當年都沒這本事。派這些礦監稅使出去,難道就能夠把該收的課稅全收上來?”
朱常洛沒說話。
田義倒是越來越掏心掏肺敢說話了。
田義建議撤除這些,他是站在維護皇權的角度,不願皇權因為這些銀子失了民心。
一年收到三十萬兩,放大到地方,恐怕普遍是這個水平:每一地都造成數倍的負擔。
群臣不分黨派出身,都群起反對這個,那是因為守着每年定額的賦稅對他們有利。
大明的人口和财富規模增長了多少?多出來的那些,皇帝和朝廷官方,可都沒見着。
礦監稅使到了地方,橫插一手搞到手的銀子主要就是破壞現有體系。
雖然有許多辦法可以把負擔再轉嫁給百姓,但規則被破壞,過去大家從中穩定得到的利益卻在縮小。
過去“不必”交的稅得多交,過去能收的錢被太監收走了。
而既然稅監也是換湯不換藥,同樣隻讓皇帝拿到一兩成,“劣迹斑斑”,那還不飛起來彈劾他們?
“那我就清楚了。”朱常洛看向了馬堂,“父皇把你們派出去,你們不也與那些人一樣嗎?你點破這些,無非自救罷了。聽說那利瑪窦再經過臨清時,你還真想扣下他那些東西自己獻上來,知道是奉旨入京的你才放行。好歹還知道有天威,聽侯發落吧。”
天津稅監在這些年的各地稅監“進銀”排名中隻是中遊。
朱常洛估計着這一回大概又将多一筆總計小幾百萬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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