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臉縱聲大笑,像個食腐肉而生的惡鬼,兩口把那咬下來的人肉生吞了,忽然嘬唇作哨,四五個身着重甲的蠻人應聲而出,緊緊地傍在他左右,飛快地掠過已經變成人間修羅場的街道,直奔徐百戶家的方向。軍中甲分&ldo;輕&rdo;&ldo;重&rdo;兩層,輕甲是騎兵穿的,隻能随身攜帶少量的動力,大部分還是靠人力與畜力,隻是勝在輕便。重甲卻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一尊重甲足有兩個成年男子那麼高,背負&ldo;金匣子&rdo;,紫流金從關節四肢處汩汩流過,腳下能神行千裡,手臂能揮得動數百斤的大刀,腰側甚至配着短炮,一尊重甲便能橫掃千軍。倘若有重甲兵,什麼騎兵、步兵水兵……本來全都不要,可是沒有辦法,重甲太貴了,個時辰便能燒完一匣子的紫流金,約莫是瞭望塔上長明燈中兩年的量,紫流金乃是國之命脈,黑市上一兩黃金不見得買得起一兩摻了七八成雜質的紫流金。便是泱泱大國,供養得起全副重甲的隊伍也就隻有一支‐‐安定侯顧昀的玄鐵營。這些蠻子究竟從哪裡弄來這麼多重甲的?枉死的将士們已而無從思考。踉跄着從徐家跑出來的老廚娘正好兜頭撞見了這群煞星,連吭都沒來得及吭一聲,便被糊在了牆上。那刀疤蠻人長驅直入闖入了内院,口中大叫道:&ldo;胡格爾!胡格爾!&rdo;&ldo;胡格爾&rdo;‐‐秀娘,當然已經不可能回答他。雕花的木門被重甲騎士一腳踹開,門軸慘叫一聲直接崩斷,大門轟然倒下。蠻人所向披靡的腳步終于停了下來,愣愣地呆在了這間女人繡房門前。淺淡的熏香味還沒散去,屋裡依然是光線寥落的,垂下來的床幔上長長的流蘇影子散落在地面,梳妝台被人收拾好,角落裡還放着一盒打開的胭脂。一個少年背對着他們跪在床前,而那床上影影綽綽……似乎是躺着個人。少年‐‐長庚聽見這麼大的響動,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見一群可怖的蠻人光天化日下闖入了他家,心裡卻并不覺得有多震驚,反而恍然大悟,有一點明白秀娘為什麼要死了。這些蠻人能入城,肯定和秀娘脫不了幹系,徐百戶還在巨鸢上,也許因為她裡通外國,已經被蠻人殺了,她國仇家恨的大仇得報,也害死了世上唯一一個待她好的男人。長庚漠然地看了那些蠻人一眼,随後回過頭,向着床上的女人磕了個頭,算是抵償了她多年來搖搖擺擺的不殺之恩,然後同這死人一刀兩斷了。磕了頭,他站起來,轉身迎向門口的重甲武士。重甲如山,他一個肉體凡胎的少年,在這中間,像個準備伸手撼大樹的蚍蜉,似乎理所當然應當害怕,然而沒有‐‐長庚并非自以為是到認為自己能孤身一人對抗這許多山一樣的蠻人,也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在劫難逃,卻奇異的并不恐懼。可能他所有的恐懼都在聽說&ldo;沈十六&rdo;的身份另有隐情的一瞬間就發作完了。刀疤臉蠻人注視着他,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忽然猙獰起來:&ldo;胡格爾呢?&rdo;長庚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說道:&ldo;我記得你,你就是前年冬天在雪地裡引狼狙擊我的人。&rdo;一個北蠻重甲要上前抓他,被刀疤男人一擡手攔住。刀疤臉低下頭,略有些笨拙地彎下腰,盯着面前不到鋼甲胸口的少年,又用怪腔怪調的漢話又問了一次:&ldo;我問你,胡格爾,休……秀娘在什麼地方?&rdo;長庚:&ldo;死了。&rdo;他握着自己手腕上的鐵腕扣,往旁邊錯了一步,露出床上悄無聲息的屍體,秀娘嘴角還有一絲細細的黑血,容顔雪白,像一朵有毒的殘花。院子裡的幾個蠻人口中發出悲鳴,稀裡嘩啦地跪了一片。刀疤臉一瞬間神色有些茫然,他緩緩的擡腳走進秀娘的繡房,盡管動作顯得小心翼翼,地面卻依然被重甲踩出了細細的裂縫。那蠻人走到窗前,伸手想要扶一下雕花的大床,半途中又縮回手,好像唯恐将床柱按塌了。他彎下重甲包裹的腰,身後的白氣飄渺地散在小小的卧房裡,重甲上紫流金靜靜的燃燒,發出&ldo;呼哧呼哧&rdo;的聲音,像一隻垂死的畜生。那畜生輕輕地摸了一下女人的臉。摸到了一把涼。刀疤蠻人忽然大叫起來,像一條失了愛侶的狼,下一刻,床前的重甲以一種人眼看不清的速度轉動起來,攪動的白氣歇斯底裡地噴湧而出,一隻機械的大手從中間伸出來,張手一攥,一把抓住了長庚。長庚雙腳離地,後背倏地一陣劇痛,五髒被撞得颠倒了過來,被那蠻人拎着狠狠地撞在了牆上。牆被撞裂了。長庚一口血再也含不住,系數噴在了刀疤臉蠻人的鐵臂上。他艱難地低下頭,對上了那雙充滿殺意的眼睛。長庚身世少年與兇手的目光狹路相逢,那幼狼爪牙還沒來得及磨利,可他的兇狠像是與生俱來的。這可能是一種天生的性情,當人陷在緻命的境地裡時,有兩種人會奮而反抗,一種人經過深思熟慮,或是出于道義、職責、氣節,或是權衡利弊後,不得已而為之,他的内心不是不知道恐懼,隻是良心或是理智能戰勝這種恐懼,這是真正的大勇氣。還有另一種人,心裡什麼都不想,一切都是出于本能,本能地憤怒,本能地滿懷戰意,即便心裡隐約明白自己的反抗會招緻更可怕的結果,也無法克制自己從敵人身上叼下一塊肉來的渴望。這一刻,長庚無疑屬于後者,或許&ldo;可怕&rdo;兩個字本身已經足夠激怒他了。回想那些年,何止是秀娘心裡總在天人交戰,長庚其實也一樣,秀娘終于沒有殺他,可能是他身上那一半屬于她姐姐的血脈,而長庚終于沒有殺了她,可能是她在漫長的折磨中,到底還是對他有養育之恩的。刀疤臉蠻人仿佛被他的目光刺傷,憤怒地高高舉起一個鬥大的拳頭,當場打算把長庚砸個&ldo;肝腦塗地&rdo;。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怒吼,一個守在門口的蠻人橫飛了出去,撞塌了半間屋子。晦暗的繡房蓦地大亮起來,劇烈的日光湧入,長庚一眯眼,沒有看見寒光,先聽見了慘叫。刀疤臉蠻人掐着長庚的鐵臂連同裡面的胳膊毫不留情地被斬斷,長庚腳下一空,不由自主地往一邊側歪過去,下一刻,卻被另一隻重甲的鐵臂輕柔地抱了起來。沈先生的院子裡永遠有幾架拆得亂七八糟的鋼甲,隻是重甲貴重,一般不會給民間的長臂師維護‐‐徐百戶的關系戶也不行。隻有一次,一座重甲徹底吹燈拔蠟,準備要處理到将軍坡,被沈先生仗着臉熟私下要了來,回家興緻勃勃地把那座舊成祖宗輩的破鋼甲一點一點拆開,給長庚裡裡外外地講了一遍。長庚還記得他說過,人穿上重甲的時候,便如有萬鈞之力加身,壓死幾匹戰馬,推倒幾堵圍牆,再容易也沒有了,隻要稍微入門,小孩都做得到。而最難的卻不是力能扛鼎。最強的鋼甲武士,是那些穿着重甲,依然能把最細的線穿過繡花針鼻的人。來人身上的鋼甲與蠻族武士的不同,看起來似乎要瘦小一些,甲胄表面也沒有那層雪亮的銀光,顯得黑沉沉的,看起來毫不起眼。他輕輕地拍了拍長庚的後背,将少年放在重甲的肩上,低聲道:&ldo;别怕。&rdo;聲音從鐵面罩後面傳來,有些失真,長庚卻敏銳地回過頭去,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遮擋得嚴嚴實實的鐵面。直到這時,門口那幾個蠻人總算反應過來了,一窩蜂地沖進來,以刀疤臉為中心,散開一圈,将那黑甲人和長庚團團圍住。黑甲人一手虛虛地護着肩頭的長庚,另一隻手提着一條光溜溜的&ldo;長棍&rdo;,細細的蒸汽從那其貌不揚的鐵棍尾部冒了出來。方才他驟然斬下刀疤臉手臂的一擊實在太快,長庚沒看清楚‐‐莫非他的武器就是這條破鐵棍嗎?刀疤臉滿臉冷汗,臉色鐵青,戒備地後退兩步,低聲道:&ldo;玄甲,割風刃……你是那群鬼烏鴉的人。&rdo;長庚先開始沒反應過來,片刻後,他脊蓦地一僵‐‐鬼烏鴉!對了,十四年前北伐,玄鐵營長驅直入北蠻大草原,像一陣黑旋風,蠻人對他們又畏懼又憎恨,便稱其為&ldo;鬼烏鴉&rdo;。黑甲人沒理會,隻是淡地囑咐長庚道:&ldo;抓穩。&rdo;刀疤臉大喝一聲,四個蠻族武士訓練有素地随着他撲上來,四面刀槍加身,那黑甲人腳下深紫色的光芒一閃,靈巧地從刀劍的縫隙裡鑽了出去,縱身一躍,便落在徐家那破敗不堪的屋頂上,腳步一落實,他載着長庚的左肩幾乎不動,右半身卻以一種讓人眼花缭亂的速度旋轉出去,手中的&ldo;鐵棍&rdo;頃刻成了一道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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