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ldo;春天的時候我其實到西北去過一趟,隻是義父軍務繁忙,便沒露面煩他,古絲路真是繁華,一堆瀚海黃沙之地,竟也能變得摩肩接踵,走遍大梁全境,比那裡再繁華的地方不多了。&rdo;小将士看看遠近無人,低聲道:&ldo;有大帥坐鎮,這幾年沙匪漸漸銷聲匿迹,很多人在古絲路口定居做生意,各地的小玩意都有,大帥說殿下要是有什麼心愛的東西,頭年他回京給您帶回去。&rdo;長庚頓了頓,淡淡地說道:&ldo;人回來就好。&rdo;小将士聽不出他這話裡的意味深長,以為他隻是随口客套。久居軍中的人,也不會湊趣拍馬屁,便老老實實地沉默了下來。長庚神色如常地走在蜀中官道上,胸口卻有一點發燙,他本以為離别如水,一捧潑上去,什麼朱砂藤黃、蔥綠赭石也洗幹淨了,不料那顧昀卻是刻上去的,洗了半天,隻洗得痕迹越發深邃了。聽聞顧昀年底回京,才剛入秋,長庚竟驚覺自己已經近鄉情怯起來,方才歸心似箭地脫口一句&ldo;準備回京&rdo;,這會又後悔得不行,恨不能食言而肥,天涯海角跑遠一點。他正胡思亂想,迎面走來一個背着人的瘦小婦人。那婦人走得很是吃力,隔幾步就要停下來休息,氣喘如牛,在路邊絆了一塊石頭,驚呼一聲跌倒在地。長庚立刻回過神來,上前将兩人都扶起來:&ldo;大嬸沒事吧?&rdo;那婦人不知走了多遠,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張嘴沒顧上說話,眼淚已經先下來了。長庚愣了一下,沒去追問她為什麼哭,隻是扶起她背的那位昏迷不醒的老人,手搭其脈上,片刻後,輕聲道:&ldo;這位老丈隻是常年不利于行,心火太過而已,略施兩針就好了,于性命無礙的,您要是信得過我,就請先跟我走。&rdo;玄鐵營的小将士沒料到這位殿下竟還通醫理,忙上前幫着将那病病歪歪的老人背起。長庚讓那婦人上了自己的馬,牽馬在前帶路,不多時,便到了一個村子,村口有一家房子蓋得很是雅緻,門口挂着一串臘肉。長庚輕車熟路地将馬拴好,直接推門而入,将病人引入内室,放在一個小榻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盒銀針,便挽起袖子親手施針。小将士小心翼翼地問道:&ldo;您……就在此地落腳嗎?&rdo;長庚飛快地擡頭沖他一笑:&ldo;不,這隻是我一個朋友家……&rdo;他話沒說完,便聽外屋有人道:&ldo;你怎麼又不請自入。&rdo;說話間,一個白衣修長的女子掀門簾而入,小将士整個人繃了一下,下意識地緊張起來‐‐人到了門口,他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對方的功夫一定在他之上。長庚手下不停,也不尴尬,隻道:&ldo;陳姑娘,我以為你不在的。&rdo;那正是當年東海賊船上的臨淵閣陳輕絮。☆、相逢陳輕絮抱怨了一句,臉上卻沒什麼愠色,倒像是被這些不速之客闖門闖慣了,她進屋将手中草藥放在一邊,先對幾個生人見禮道:&ldo;敝姓陳,是個江湖郎中。&rdo;她自稱江湖郎中,舉手投足間很有些大家閨秀的氣質,又不笑,面上冷冰冰的,那婦人見了就有些拘謹,讷讷半晌,言語不能,隻會一個勁地作揖。陳輕絮看了一眼正在施針的長庚,說道:&ldo;他算我半個徒弟,起死回生是不能夠的,尋常的病症倒也應付得來,大姐放心就是。&rdo;她長得讓人看不出年齡,打扮倒是姑娘的模樣,旁邊的小将士看得心裡直打鼓。一個沒嫁人的姑娘,哪怕是個大夫,自家殿下就這麼招呼也不打地随便進人家屋子……合适嗎?看那輕車熟路的模樣,指不定來過多少回了。這要是在京城,有些講究人家裡,夫妻間互相見一面,也要派下人先去說一聲的。雖說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吧……小将士頭一次獨自跟着長庚,不斷揣測這陌生女子與四殿下的關系,又不知道這事要是讓顧昀知道得氣成什麼樣,心裡開水冒泡似的,想不出怎麼跟大帥禀報,快急哭了。說話間,那榻上的老人哼了一聲,重重地咳嗽了幾下,悠悠轉醒。長庚也不嫌髒,從旁邊取來一個痰盂,助他吐出了一口濃痰。婦人見了大喜,千恩萬謝,陳輕絮遞給長庚一塊手巾,指使道:&ldo;你去開副藥來,我給你把關。&rdo;她說話語氣輕緩,但内容卻很有些命令意味,長庚二話不說,應聲鋪開紙筆,略作沉吟,便動筆寫起了藥方。玄鐵營的小将士的眼睛差點瞪出來,他跟在顧昀身邊的時候,聽顧大帥提起過不止一次,說四殿下大了,有點管不了了‐‐可這分明是指東不往西,比學堂裡的小學生還乖順,哪有一點從小就當面和安定侯吵架的不馴?他自己風中淩亂,陳輕絮已經和那婦人攀談起來。見病人好轉,婦人放松了不少,這一聊起才知道,原是本地耕種傀儡大肆推行後,大家都沒有地種,雖然朝廷有規定,令鄉紳地主不得虧待佃戶,可時間長了,誰願意養吃白飯的?拖欠和缺斤短兩也是常有的,那些有了傀儡仍在幹活的人心裡漸漸也不平衡起來,到後來,農人一派,長臂師一派,其他做小買賣的、看地的又是一派,都覺得自己虧,互相看不順眼。那婦人的丈夫不願在家裡遊手好閑惹閑氣,跟老鄉去了南邊找事做,不料這一去就音訊全無,家中老公公又病,孩子年紀幼小,指望不上,她們村裡的赤腳醫生嫌整日沒有事做,早已經走了,她這才隻好勉力自己背起老公公,長途跋涉去尋醫。陳輕絮聞言一皺眉:&ldo;南邊?南邊今年方才發了一場大水,赈災還來不及,有什麼事好找?&rdo;那婦人面色茫然,顯是久居山村,除了家門口的一畝三分地,也不知天下有别的地方,全無概念。正在寫藥方的長庚卻問道:&ldo;那今年配給的糧食大嬸拿到了嗎?&rdo;婦人聞言看了榻上苟延殘喘的老人一眼,面露愁苦:&ldo;不瞞公子,還未曾,我……我這一把年紀了,也不好上門讨要鬧事,好在今年糧價低,家中還有些積蓄,出去買些也使得。&rdo;她話是這樣說,但是長庚心裡明白,這些人世代耕種,節儉慣了,輕易是不花銀錢的,花一次心如刀割,否則她怎麼會大老遠的路,背着公公一步一步走來,也不舍得雇輛車呢?陳輕絮:&ldo;不是有朝廷的公地麼?我聽說朝廷公地每年繳足國庫、分派官員,剩下的凡本地在籍者都能領一些的。&rdo;那婦人苦笑道:&ldo;我們那公地沒種,撂荒兩年了。&rdo;長庚:&ldo;因為什麼?是地不好嗎?&rdo;婦人:&ldo;聽說是因為離一個什麼官老爺的老家很近,縣太爺想占那兩畝地修個祠,上面又不知怎麼不同意,反正一來二去,誰也說不明白這地要幹什麼,便撂了荒。&rdo;此言一出,屋裡三個人都安靜了下來。&ldo;三山六水,統共一分田,還要撂荒,&rdo;陳輕絮歎道,&ldo;這些人哪……&rdo;長庚沒吭聲,不知想起了什麼,他飛快地寫完藥方,遞給陳輕絮檢查,陳輕絮道:&ldo;嗯,尚可‐‐大姐跟我來吧,我這裡存着些常見藥,便不用你再買了。&rdo;說着,她帶着千恩萬謝的婦人轉到後院去了。一見她走,玄鐵營的小将士這才松了口氣,磨磨蹭蹭地轉到長庚面前,也不吭聲,隻是跟前跟後,見長庚要幹什麼,就一聲不吭地撸袖子上去先做好,不一會工夫,他已經麻利地洗涮了痰盂,拾掇好了紙筆,這才終于醞釀出了第一句話,磕磕巴巴地說道:&ldo;少爺對這裡很熟啊。&rdo;長庚應了一聲:&ldo;嗯,來蜀中時經常在這落腳。&rdo;什麼!孤男寡女!小将士臉都憋紅了,深感自己任務重大,此事若是不弄清楚,自己回去說不定會被侯爺削成一隻痰盂。長庚見他那被雷劈的表情,才明白他在想什麼,忙笑道:&ldo;想哪去了?這雖然是陳姑娘的房子,但她一般都不在的,房子平時空着,江湖朋友們誰恰好來了就住幾天。若是偶爾趕巧她在家,女的就留下,男的自己出去另找地方‐‐這回本想帶你來蹭兩天,不過既然她回來了,我們倆還是出門找客棧吧。&rdo;小将士想先是放下了一半心,想:&ldo;哦。&rdo;然而這一半心還沒完全放下,很快又提起來了,小将士有些心酸地想道:&ldo;堂堂四殿下,一點住店錢都要省。&rdo;再看長庚那身破袍子,小将士脫口道:&ldo;大……主人要是知道少爺在外面過這種日子,心裡指不定怎麼難受呢。&rdo;他不太會說話,有點敏于行讷于言的意思,因此偶爾這麼說一句,就讓人覺得格外真摯。長庚心裡一滞,一時沒接上話。正這當,陳輕絮抓好藥,帶着那婦人出來了,瞥了一眼長庚的臉色,皺眉道:&ldo;平心靜氣,我說過你什麼?&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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