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夢見了那場突如其來的彌天大火,金玉滿堂,榮華富貴皆成一場空,灰暗的剪影隻剩下頹垣斷壁,那些真切的尖叫聲,哭喊聲,燒焦的苦味和腥臭而滾燙的血,曆曆在目。
聲音在耳畔響起,又漸漸滑遠。
夢見那日他父親沖着他聲嘶力竭地大吼,
“子嬰,活下去。”
“你活下去,陸家就還在。”
“你不準死,你死了,就是陸家的罪人。”
五百餘人的百年大族,隻有他活了下來。
他親眼看見自己的母親和姐姐受了何等的□□,熊熊的大火彌漫,他看見那些扭曲的醜惡嘴臉,聽見那些□□地調笑和痛苦的彌漫,看着母親和姐姐渾身□□地死在刀下,看着她們死不瞑目的絕望。
他開始痛恨,痛恨怯弱無能的君王,痛恨嚣張跋扈的世族,痛恨老祖宗定下不可造反的祖訓,痛恨祖父為了斷陸家造反的心思,将勢力放在北方的決定。甚至痛恨……心懷天下,為民請願的祖父。
他從陸家最尊貴的嫡長孫成了陸家旁支收養的孩子阿奴。陸家被大火燒得一幹二淨,沒有人去追查真相,他被人抓住,賣進了教坊司,在那裡陪酒賣笑,甚至被花樓的人喂了秘藥。
後來他成了奴隸,在世子子弟的箭矢下逃生,在鬥獸場與野獸搏鬥。
若不是遇見一個怪人,他不會有一身武功,也不會在逃出來後,順利接管陸家的勢力。
那個怪人會觀星相,他一直在暗處看着他,他教他武功卻不救他,哪怕看他被人強行灌下藥,哪怕看着他被馬鞭抽得遍體鱗傷,看着他被野獸咬下一塊肉,被扔在泥濘的雨地,奄奄一息,那個人始終抱着劍,無動于衷。
一開始,那個怪人說,“阿奴,你注定要成為帝王,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你的命數。”
後來他皺眉看着他,“阿奴,你的殺心太重了,你即使成了君王也會是暴君。”
“你的心中隻有恨,你根本就不在乎百姓的命。”
那人說得對,這三年死在他手裡的人沒有上千也有上百,好人壞人,隻要擋了他的路,他都殺。他故意想挑起戰事,也不想去管江南百姓多少人會死,哪怕生靈塗炭,他也隻想這天下亂了。
他要複仇。
那怪人還說,“好在你命裡有一劫,幸許能幫你洗清冤孽。”
劫。
從遇見阮呦起,他就知道,阮呦就是他的劫,他克制隐忍,唯獨碰上她,總會方寸大亂。
隻是他犯下的冤孽,哪裡又能讓她來洗,髒了她一根手指,他都心疼。
“大人?”圖宴看着發怔的陸長寅。
“夢見陸家了。”陸長寅阖眼,嗓音微啞。
陸家。
兩個字讓圖宴心中一沉,他臉上的笑收斂起來,玉扇合攏,“大人放心,快了。”
時間快到了。
他沉下聲,“屬下來是為了傳達江南晏州的消息,江南近來頻繁發生海匪搶劫的案子,州縣派兵去絞殺,卻每回落空,或是…隻捉了些小蝦米回來。”
“傳到燕京的消息裡隻說了不過是一兩樁海盜的小案子,燕京的人并沒有重視,但咱們的人帶回來的消息是……每月都有近萬兩銀子的貨被劫,不但如此,還有了命案……”
“如今商人不敢下海,但不下海,貨物就不能北上,屆時物資短缺,這物價就擡上去了,晏州官府設了海事官員幫忙押送貨物,不過每批貨物都得抽取十分之一的利益作為官員人事調用的花銷。”
陸長寅眼尾微揚起,含着濃濃鼻音嗤一聲,“他們膽子不小。”
明目張膽地貪污,江南繁華富庶,富商更是遍地,這海運抽成的利潤一年加起來也能有征收的賦稅的三分之一了,能養活不少軍隊。
“江南世族多,那片地兒官官相通,姻親遍地,早從根子裡就爛透了,”圖宴眸光閃了閃,嘴角噙了一抹笑,“去歲上報說要修理黃河堤壩,戶部撥下二十萬銀子,那堤壩是修了,不過前前後後隻花了不足二萬兩。”
二萬到二十萬,翻了十倍,可見江南世族的人胃口不小了,當然,膽子也不小。
陸長寅淡抿着唇,不可否置,他手指輕輕點着案幾,緩緩開口,“海匪之事讓人盯住,不要輕舉妄動,搞清楚背後是誰在做怪,用好了未必不是一把好刀。”
“是。”圖宴明白。海匪如此猖狂,必然是官匪互相勾結了,江南官僚利益盤根交錯,如同銅壁鐵牆,很難打破,柴顯登基三年也始終不敢将他們逼急了。
“這其中……安南王肯定逃不了幹系,不過,這其中好處這麼多……”
“幾個皇子也未必不會摻一腳。”陸長寅輕舔唇,嘴角漾起嘲弄的笑意,“就是沒有參與,本座也會幫他們參與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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