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去客廳。重新躺在旨邑身邊時,手裡多了一個獎杯,說法國頒給他騎士獎,他無需翻譯做了答謝報告,掌聲如雷。她盲人似的小心摸索獎杯,被這個極具藝術美感的凱旋門雕塑吸引了,或許真正吸引她的是他獲得的美譽,因為她将眼光投向他,含情聚戀,驕傲無比。
“有人說知識分子就是一個人用比必要的詞語更多的詞語,說出比他知道的東西更多的東西。有本書專寫私德極糟的知識分子,說他們會鑽道德相對主義的空子。”旨邑說道,手仍在摸索獎杯。
“知識分子的天職是保持獨立的人格,做社會的良心和監督者。”他像她摸索獎杯那樣摸索她的軀體,講起道理來,臉上光芒四射。後又涉及本雅明,尼采、弗洛伊德……她很欽佩他了。回想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旨邑從他的油性頭發中聞到了幸福(知識)的芬芳,她甚至很想為他(知識分子)洗頭,接吻時不再想他焦黃的牙齒。于是她動情地笑了。她的笑驚動了他。他醒來又細緻地撫摸她,說起酒店相遇的那一刻,她那樣無助(驚魂未定),正是那種無助吸引了他。
她感到這個說法新鮮極了。
他早已結婚生子,這很普通。出乎旨邑意料的是,他還有前妻。關于前妻,他說得很多。他們并不相愛。出于責任心,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是帶着愉快的心情離婚的,就像被捆的人忽被松綁。對于這個已成往事,且已老去的女人(她比水荊秋大一歲),旨邑興趣不大,她很想知道他的現妻梅卡瑪是怎樣的女人(是否漂亮溫柔,做那事時是否很會讨他歡心),又怕太清楚了自己難受(那個模糊畫面已經像隻風筝,不斷地在她腦海裡飄浮)。他避而不談現任妻子,甚至相當矜持。她理解為尊重(或者是保護),于是有一絲痛楚(自己終究不是他的什麼人)。反過來,他向他的妻子隐瞞她,仍然是對她妻子的尊重(或者是保護)——“我不能傷害妻子(她多無辜呀)。”——他說(男人都這口吻)。于是不惜販賣情史以作彌補(他知道這無關緊要),來滿足旨邑對他的好奇心(她冠之以“溝通了解”)。
他研究曆史,教曆史。一個患臆想症的本科生将他愛得死去活來,甚至為他自殺。一個畫油畫的有夫之婦熱烈追求他,不惜先離婚,後辭職,跑到哈爾濱來。那時,他正與梅卡瑪同居。畫家曾一度攪亂了他的生活。不過,梅卡瑪曾與他共患難,在他精神面臨崩潰的特殊時期,她用堅定的愛将他撫慰。他說的“特殊”,與一次動亂有關,與死亡有關,與一個人的信仰有關。他說有機會再跟她細談(直到最後,他都沒有做到)。旨邑不忍追問(他表情深刻痛苦),有意調節氣氛,問他是否曾用英語談戀愛。他說他隻喜歡中國姑娘,像旨邑這樣不依靠大胸便産生性感的女人。他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她覺得他并不憨鈍,甚至是狡猾的,他完全掌握了和女人(情人)說話的技巧,這個年紀的男人,在這方面幾乎不可能有破綻了。不過,旨邑表現出高興的樣子(盡管他的話值得懷疑),這比他說喜歡外國女人舒服多了。他獲得鼓勵,仿佛為了證明自己所說屬實,又對她及它們珍愛了一番。
究竟有些不一樣了。即便長沙仍是秋天,玉器店并無二緻,赝品的光澤不減,登門的顧客不增——旨邑還是感到生命強烈的變化。即便水荊秋使君有婦,和田玉已是别人囊中之物,畢竟她擁有撫摸權,使用權。無論是玉,還是感情,都隻能活着擁有,死不能帶去。如此一想,她覺得和梅卡瑪平起平坐,甚至是略勝一籌了——如果水荊秋說的不假,梅卡瑪早不戴他這塊玉了,除了法律上的互屬與義務關系,他們幾乎是不相幹的兩種物體。好玉還得配良人,梅卡瑪未必懂得如何善待水荊秋這塊好玉(也許在她心目中隻是普通石頭),如何早摩挲,晚捏拿,無故玉不棄身,與之性靈相通,絲絲入扣,體會和諧與美妙。生活早把梅卡瑪這種原本不細膩的北方女人磨粗糙了——當然,這隻是旨邑的遐想,梅卡瑪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仍是她一個痛苦的謎,想解而又不敢解的謎。
事實上,旨邑并不清楚愛是什麼。愛,或者就是與梅卡瑪一決高低。
她試着抹去他,不覺得有什麼痛,或者若有若無的痛,和他的存在一樣。他回哈爾濱以後,隻能電話或短信聯系,聽他的聲音是有價的,誰打電話誰付費。她用金錢來衡量他的愛:他打半小時電話,她覺得他很愛她,如果他打十分鐘或者更少,她便不高興。說他二十四小時與梅卡瑪在一起,給她的時間太少了,假設平均每天通話十分鐘,按一輩子來計算,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總共也就那麼幾天。他說心裡裝着她,睡覺前想她,睜開眼還是想她。她心情反反複複。她想要愛他一輩子,當一輩子的地下情人(她為自己的愛感動得發抖),一會兒内心極不平衡,想到他相妻教子,人生完整,有拓展與延續的生命(而她隻是漸漸老去,沒有孩子,一輩子沒留下紀念物,終究是件憾事),她幾乎要憤怒了。
所以,謝不周撩起簾子進來,旨邑是驚喜的。他們幾乎一個月沒碰面了。他仍是個粗犷的髯夫。旨邑知道,謝不周找上門來,就是想她了。旨邑認識謝不周時,他下海撈了點。當時,他說老婆在美國讀書。謝不周并沒有騙旨邑,他在北京結過婚,離了,把當醫生的前妻送到英國留學,花盡了全部的積蓄;到長沙潦倒時,湖北女孩呂霜毅然和他結了婚,後來他搞地産策劃賺了,把呂霜送到美國學金融,又花了很多錢。呂霜尚未學成歸來,他遇到搞期貨的長沙姑娘史今。旨邑認識他時,他已經第二次離婚了(呂霜從美國回來後堅決離婚),正和史今同居。史今二十六歲的處女身給了他,他對處女十分盡責。
謝不周離過婚并且獨身(同居不算婚姻),這個獨身但不自由的男人一眼就看穿旨邑的結實屁股恰到好處(他幾乎生氣她身材總這麼好,屁股總是挑釁),瓜子臉似乎瘦了(她身上的柔弱與野性奇怪的混合,說不出的滋味),更顯得桀骜不馴。
謝不周進門隻是一味看櫥窗裡的赝品。
“又情窦初開了?”旨邑嘲弄他(他隔一陣就要從這兒買走一兩件女人佩戴的東西)。
“生意不錯,假jb東西還是有市場。”謝不周說(意味深長)。
“我們對這個世界了解得愈深,就越發現它的淺薄無趣。當然,隻要你不去想它是假的,它就和真的一樣,為什麼非要去鑒别真假,讓自己不快樂?”
“老夫才無趣,盡吃閉門羹。以後别jb不打招呼就關門。”
“去藏區了,沒有信号。近段性生活還愉快?”旨邑招呼他在仿晚清風格的桌椅旁坐下。
“睡康巴漢子了?老夫要是女人,一定會嘗嘗。”旨邑永遠不能從謝不周的表情裡判斷出什麼。
“沒有。淨身行走。你既已知道男人的快活,該體會女人的苦。你滿腦子混沌欲望。”
“真jb白去了。男人的苦你不知道。我他媽想你你信嗎?”謝不周轉身面對櫥窗,盯住一隻小玉豬。
小玉豬沉默,它以沉默為貴。謝不周沒指望它回答。
謝不周滿口順溜的粗話,旨邑聽慣了,不以為然,反倒覺得他是真實的——生活中僞裝的人太多了——他始終是個雅人。
旨邑閃到一邊接電話。
謝不周一撩簾子就走了(他從不說再見)。
沒過幾天,旨邑收到一個郵包:一套《中國玉器全集》,一本《影響的焦慮》、一本雙語《聖經》。水荊秋在履行他的諾言——要和她成為精神上的深入糾纏者,他給她寄書,替她找她買不到的書,他深信她不同尋常。他對她的期望如此巨大,她自卑,不相信自己有什麼過人之處,她不過是賣赝品的個體戶(雖然暗底裡深信自己與衆不同),一個喜歡閱讀的虛無者,不可能和一個知識分子有深入的精神糾纏(頂多隻是狹隘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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