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量在笑,語氣到底難掩落寞。
祈文忽而啟口道:“姐姐,你就對我父親好點吧,他前頭吐血了,大夫說他不能再勞心動氣。”其實不過是個九歲上下的孩子,然而那目中澄亮,分明已把大人們恩怨看懂。
本是和樂的一場宴席,一時間莫名生出尴尬。
最是谙知秀荷心性,愛憎恩怨計算清明,你給她幾何,她便還你幾何,不偏不倚。自小未得他一點父愛,那情感又怎能與祈文堪比?今日肯來都已叫人意外。
庚武便疼寵地攥過秀荷手心,笑着解圍道:“呵呵,怪我,忘了将好事訴與各位長輩。原是秀荷腹中又有了消息,怕月份繼續往下耽誤,路上舟車勞頓多有不便。”
“哒、哒~”甜寶小手兒抓着糕點,吃得甜津津的,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些什麼,要把糕點分給幹爺爺吃。
竟是又有了,總是讓人這樣暖心與挂念。铎乾目中鍍上歡喜,貪戀地抱過甜寶,問秀荷幾個月了?不若在京中生完回去,也叫本王抱一回初生的小孫孫。
那俊朗眉宇間飽含祈望,卻難掩蒼白與倦憊,隔開一月不見,竟不曾發現人已削減這樣多。
然而她卻是不想看他這樣的。
秀荷心間莫名有些涼,便柔聲道:“南邊水養人,氣候也好,婆婆嫂嫂們也都擅長月事,還是回家去的好。義父在京中好生休養,待寶寶生下來,我叫庚武去封信,您可再來南邊遊賞。”
“好,好,待開春了這便去。”老桐連忙打斷話茬,叫仆從上菜。
“噼裡啪啦——”午飯光景一過,家家又開始争相燃炮,一時間氣氛又熱鬧起來。
……
孟謙胡同裡,光陰走到午時,二蛋卻還沒有來。
阿檀坐在門邊左撓撓又摳摳,紅姨看得心煩,叫她快回屋裡睡覺,晃來晃去礙眼兒。
阿檀不肯走,少奶奶吩咐自己在這兒看門,阿檀怕紅姨跑掉。
紅姨沒辦法,隻得從袖子裡掏出幾個銅闆,假意丢在地上,人回了房。不一會兒,果然便見阿檀鬼鬼祟祟地把銅闆撿起來,又悄摸摸地跑出門去。
曉得這貨出去買根冰糖葫蘆就回來,連忙從床底下掏出整理好的包袱。先去秀荷的卧房裡看了看,見床邊搭着甜寶的小棉襖,拿在手上愛憐地撫了撫,怕阿檀回來,忙放下來準備告辭。
哪兒想頭一擡,卻看到門邊站着個俊俏小少年。七八歲年紀,那墨眼高鼻可不是自個兒子麼?
臭小子,什麼時候不來,偏這時候舍得來了。
便悄把包袱在身後一藏,扯着嘴角笑:“喲,小白眼狼來啦,我還以為你把老娘忘記了。”
二蛋睇見娘親背後的包袱角了,娘親瘦了好多。二蛋說:“爹叫我在宮裡跟世子們學規矩,出不來,一出宮這就看望娘來了。娘,你要去哪兒?”
“喲,你哪兒來的爹呐?撿來的孩子可沒爹。娘哪也不去,這些都是給你做的小褂,準備拿去竈上燒了。”紅姨嘴上刻薄,包袱骨碌碌滾去了床底下。
二蛋惴惴的,卷着衣角兒:“七……七叔他叫我喊爹。”
紅姨眼角頓時又濕,背過身去擦了擦,又轉過來:“這不是早晚的事兒嚜?我猜着他就是這麼一步步叫我氣着噎着的。你叫吧,你愛叫誰爹叫誰爹,快回去。”
“我不回去,今天城南有廟會,娘還從來沒帶我逛過街呢,我想叫娘帶我一塊兒去。”二蛋晃着紅姨的手,纏着紅姨撒嬌。
紅姨心又軟了,低頭看着兒子黑亮亮的眼眸,想了想硬不下心:“好,去就去吧,你先出去,我收拾收拾。”
屋子裡空卻下來,又把包袱拾起,這一回衣裳不要了,就取了包首飾和銀票往袖兜裡一藏。
慈弘寺外好生熱鬧,踩高跷的,扮醜的,耍雜的,煎餅子攤得香酥黃脆,捏泥人大叔手下衆生百态,鬥雞場子裡叫喊聲此起彼伏……五花八門,人山人海。
二蛋拉着紅姨的手穿梭其中,笑得好不開心,一會會叫聲娘,一會會又叫聲娘。
紅姨不由想起從前撿他的那個早上,大清早推開門,江南小鎮霧霭層層,看見門前一個竹籃子,籃子裡有小兒輕啼。氣得她叉腰就罵,哪個缺德的把孩子往妓院送,當這裡不是火坑是慈善嚜。罵半天沒人應,卻把孩子哭醒了,瞪着腿兒,又短又肥。本來不想管,怎生得聽那“嗚哇”一聲步子就走不動。
不甘不願抱起來,黑亮亮地眼眸一錯不錯地凝着自己看,怎麼好像就是身上掉下去的那塊肉,舍不得再放開?
好養極了,給什麼吃什麼。長大也不叫人操心,每天自己出去瞎玩,大冬天頂着個光腦袋也不生病,被欺負了回來哭,見娘被欺負了又護娘。感覺日子就該那麼過,不覺得自己缺什麼,也不覺得他缺什麼。卻從來未曾見過他似此刻這般歡喜。到底還是做得不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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