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看時,卻見竟是沛王李賢下的請帖。阿弦很是意外,反複看了幾遍,問道:“什麼時候送來的?”門公道:“一刻鐘前才遞到。”虞娘子探頭看了眼,本來十分歡喜,可因想到一事,反而有些憂慮,便問阿弦道:“怎麼殿下在這個時候送請柬來?”阿弦問道:“怎麼了?”虞娘子悄悄道:“方才你才在集市上教訓了敗壞殿下名聲的那個小子……這時機是不是有些湊巧了?”阿弦看着那請帖,道:“我又沒做虧心事,不對的是那個趙道生,我早跟殿下說過要遠離他了……如果殿下是因為我教訓他而生氣,也不必用送請帖這樣的方式,難道是要請我過去教訓我麼?”虞娘子仍有些擔憂。阿弦笑道:“姐姐若擔心如此,我不去就是了,隻說病了。”“呸呸!”虞娘子啐了兩口,“大年下的,口彩要好一些才是……大概是我多慮了,殿下跟你素來交好,怎會因一個寵奴跟你生分?何況殿下請酒一定是早就定好的日期,一應赴宴的人也該早定下,總不會是因為你前腳教訓了那人,後腳才決定請你……必然隻是湊巧了而已。”阿弦見她說的頭頭是道,便笑道:“不錯不錯,言之有理。”面上雖笑吟吟地,心裡卻也有些忐忑:虞娘子隻當李賢素日跟阿弦極好,但她卻不知道曾經在馬車裡的那一幕……甚至連阿弦自己都不敢仔細回想。不過,自那件事後,她一直惦記着要跟李賢說開些……隻是不得機會,也沒有勇氣見他,如今恰好得了這樣一個時機,若是推脫不去,反而真的跟李賢生分隔閡了,這才是她所最不樂見的。年二十七,阿弦前往沛王府邸赴宴。雖然在來之前阿弦一度惴惴不安,但見到李賢的時候,沛王卻是溫和如昔,絲毫看不出任何異樣,如果不是那天馬車内他驚傷的臉色仍鮮明地印在阿弦心底,阿弦必也會以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如果真的什麼都沒發生過,那該多好。畢竟,雖然身世不可告人,但在阿弦心裡,早就小心翼翼而暗懷喜歡地當李賢是手足弟兄一般看待。今日來府邸赴宴的,除了三省六部的幾位大人,也更有許多阿弦熟識之人,譬如許圉師,袁恕己,桓彥範,以及崔晔。前幾位倒也罷了,隻是在望見崔晔的刹那,阿弦的心又不由自主地狠狠顫了顫,好好地宴席,在她心底就像是暗潮湧動的修羅場。崔晔的臉色仿佛比平素更白皙一些,隐約透出些憔悴之意,但卻仍是眸帶星光,溫和甯靜的,讓人看一眼,便覺着心境也随着恬靜起來……當他來到的時候,在座已經到場的大人們都紛紛起身相迎,有的眺首張望,言笑晏晏。阿弦站在人群中,也偷偷地昂首打量,隻是有些不敢多看,自覺目光像是忽閃着翅膀的蜜蜂,見道他的時候就像是見到了糖,黏着不願意移開。幸而她身材矮小,頭一低,又被幾位大人擋了擋,看着就很不起眼了。隐隐聽見崔晔在跟衆人寒暄,阿弦格外挪動腳步,轉到以為身形較胖大的大人身後。忽然身旁桓彥範道:“你做了什麼虧心事了?”阿弦吓了一跳:“說什麼?”桓彥範低着頭,悄悄說:“如果沒做虧心事,怎麼不敢見天官?”“誰不敢了?”阿弦壓低了嗓音,“你又來嚼口。”桓彥範笑道:“是我嚼口,還是你根本就心虛?”阿弦探手握拳,在他面前晃了晃。桓彥範隻覺得大腿上隐隐做疼,便抱怨說道:“先前你擰了我一把,至今那青紫還沒有退呢,手不大,勁兒卻狠足呢。”阿弦笑道:“不如給你湊個對稱。”桓彥範才要笑回,忽然察覺一道淩厲的目光從前方射來,他噤聲擡頭,卻見并沒有人往此處端量,隻是崔晔身影微晃,側着臉在同一位大人交談。頃刻寒暄完畢,衆位又行落座,吃了兩巡酒,忽然聽到有人驚呼。桓彥範昂頭看了眼,笑道:“好耍子,沛王殿下怎麼竟弄了這種好玩的?”阿弦正縮着頭默默地喝茶,——卻是不敢吃酒的。聽桓彥範贊歎,便也擡頭大膽看過去,誰知不看則已,一看,頓時臉色變了。原來此刻,竟有一名王府下奴,牽着一隻猴兒走了進來,那猴兒随着下奴的動作,翻跟頭,豎蜻蜓,十分伶俐,引得衆位大人呵呵而笑。但是對阿弦來說,如此刺眼。因為這隻猴子,赫然竟如那日在街市上,趙道生欲強買而不可得的那隻。桓彥範笑看了會兒,回頭看阿弦,卻見她臉色難看之極。此時那小猴子在地上拐來拐去地走動,扮出各種姿态,引得滿堂喝彩,阿弦卻眉頭深鎖,越看,她越發笃定,這隻的确是那隻極有靈性的小猴子。阿弦轉頭,目光越過人群,看向沛王李賢的方向,卻見他也笑吟吟地看着那小猴兒戲耍。終于,忍無可忍。阿弦手捏成拳在桌子上震落,旋即一言不發地起身,竟是往外走去。桓彥範見她臉色不對,本正要詢問,誰知竟見她如此,他關心情切,才要追出去,不料稍微起身之際,就見有個人已經先他走了出去。桓彥範凝視那人,略一猶豫,仍是緩緩落了座。---且說阿弦起身,悶頭往外,疾步行過廊下,才要出月門,身後有人道:“阿弦。”阿弦止步回頭,皺眉看了來人一眼,仍是轉身往外。那人已緊走幾步,在她将出門的時候舉手攔住:“怎麼了?”阿弦聽到這聲問話,幾乎笑了出聲:“殿下問我怎麼了?”原來這追出的正是沛王李賢,李賢若有所思道:“你難道……是因為那隻小猴子而生氣?”“小猴子?”阿弦啞然失笑:“這猴子是從何而來?”李賢緩聲道:“我知道那日在集市上你跟趙道生鬧得不快,但是這隻猴子,是我正經花錢買了來的。”這便是承認了,的确是那一隻。氣怒交加,阿弦不禁心跳加快:“殿下為什麼要買這猴子?”李賢道:“自是因為它機靈好玩。”“不!”阿弦憤怒之極,失聲道:“那日趙道生在集市上強買,又拿你的名頭招搖壓人,是我看不過攔住了,誰知……殿下後腳就買了這猴子,你叫我做何感想?你是覺着我攔住趙道生是多此一舉,所以才特意用這猴子來告訴我麼?還是你已經寵信那個人到了這種地步?他喜歡什麼你就不顧一切?”李賢隻是默默地看着她,并不回答。目光相對,阿弦失望之極,終于澀聲道:“也許是我太過在意殿下的為人跟名聲,也許的确是我多此一舉,如果殿下真的非他不可,那麼……我已經明白,從此再也不會再多事了。”阿弦低頭欠身,正要後退,李賢道:“如果你真的這樣在意我的為人名聲,為什麼那日你那麼對我?”阿弦一怔,李賢道:“你明明一心為我,對我極好極真,為何那天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李賢的面上重又露出了難堪而近似屈辱的神色。當時被阿弦的目光注視,在她眼中,他覺着自己像是什麼不堪而肮髒的蟲豸,無地自容,無所遁形。阿弦聽到這裡,心頭驚震!溫和的李賢,貌似無事發生的李賢,果然都是假相。那天馬車裡的事,對他的确傷害極大。一念至此,阿弦重又慌了起來,愧疚,害怕,迅速地讓她窒息。本來,她有個極為直截了當的理由,但是偏偏無法告知。---一枝臘梅從屋檐頂上斜垂下來,淡淡香氣在庭院中飄舞。月門旁的竹子在風中輕輕擺動,簌簌之聲,像是誰人情不自禁地顫抖。随風卻又送來酒席上喝彩叫好的快活聲響。而李賢望着雙目泛紅的阿弦,微微顫聲道:“你、明明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他不由自主地探臂,想要握住阿弦的手。“是,”退無可退,阿弦深吸一口氣,道:“我喜歡你,但并不是男女之情。”此時,有一種絕然而然之感。就算是将那個隐秘抛出來……也不能再傷害李賢。李賢一愣:“你……說什麼?”阿弦道:“我、我是……”阿弦閉了閉眼,正要說出那句話,有個人卻先她一步開了口:“她是……把殿下當作‘晚輩’來看待的。”李賢回身,而阿弦睜開雙眼。廊下徐徐走來一人,過于白皙的臉色,清雅沉靜的氣質,唇邊一抹極淺的笑意。李賢怔住:“老師?老師……是什麼意思?”崔晔走到兩人身旁,他的目光從李賢面上轉開,垂眸看向阿弦,然後,舉手在她腰間輕輕一攬,讓她靠在自己身上。阿弦仰頭,隻顧盯着他看,心裡似懂非懂。“阿弦同我……早就兩心相許,”崔晔微笑着,目光平靜道:“殿下,請恕我失禮,将來……您隻怕要叫她一聲‘師娘’了。”江山和美人阿弦雙眸圓睜。在崔晔現身的瞬間,阿弦緊繃的心弦便随之松了松,她對崔晔有一種天然的信任之感,似乎不管是多難的事,隻要他出現,便能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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