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工作,就這麼和諧地開始了。沈夜熙不時從後視鏡裡打量一下身邊的累贅先生,說這位是心理醫生,表面上還真看不出來,他受傷住院的這段時間,前前後後也接受過好多心理醫生的評估,一個個年紀不同性别不同,可是都有那麼一雙讓人不舒服的、好像要把人看透一樣的眼睛,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帶着刺探的味道,随便閑聊兩句也能安上個名字,叫&ldo;非結構性診斷&rdo;。可是姜湖就那麼坐在一邊,也不找他搭話,安安靜靜地看着手上的材料,微卷的劉海壓過齊整的眉毛,下邊黑框的眼鏡蓋過了小半張臉,露出尖削的下巴,不吱聲,不問問題,也不發表評論。沈夜熙想,這位小同志坐在那不說話不動的樣子,還真讓人産生了那麼點這人深沉可靠的錯覺。&ldo;姜醫生是剛畢業的嗎,哪所大學?&rdo;&ldo;呃……啊?&rdo;姜湖猛地擡起頭來,好像沒反應過來似的,表情挺迷茫,愣了一下,才點點頭,&ldo;哦,對,剛拿到學位,從美國回來。&rdo;&ldo;留學背景啊?&rdo;沈夜熙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這可真是辦公室裡的最高學曆了。&ldo;家人都在那邊,外公是早年移民的英國人。&rdo;姜湖低下頭,把文件夾裡的幾張照片抽出來,放在了一起,沈夜熙注意到,那幾張照片都是合唱演出的時候一幫穿着白衣服的小朋友們的合照。&ldo;怎麼想起回國工作了,這邊的待遇恐怕不如那邊吧?&rdo;&ldo;在芝加哥公路旅行的時候碰上了一個朋友,蠻投緣,他介紹我來的。&rdo;姜湖笑了笑,他的普通話聽起來挺标準,音調輕輕柔柔的,語速很慢,但是咬字特别清晰,像電視廣播裡學出來的,&ldo;我喜歡中國菜,就回來了。&rdo;&ldo;哦,&rdo;感情是個吃貨。沈夜熙其實也不大擅長和人搭話,說到這裡也想不起來還有什麼别的話好聊的,隻能敷衍地笑了笑,&ldo;咱們國内别的不說,就是比在外國吃點半生不熟的東西來得舒心。這邊有幾個館子不錯,改天給你介紹介紹,那什麼,剛回來沒多長時間吧,生活上有什麼困難、不适應的,别客氣告訴我們一聲,不要見外。&rdo;姜湖偏過頭來看看他,有可能是因為被鏡片擋着,沈夜熙摸不準這小孩似的心理醫生的目光的含義,隻見姜湖微微笑了一下:&ldo;謝謝你。&rdo;沈夜熙,沈隊長,沈頭‐‐是局裡大案要案特别偵察組的領頭人,傳說莫匆局長的秘密武器……這男人明明心裡一點也不把人當回事,還要做出一副親切平和的樣子,明明心裡煩,表面上也不忘虛情假意的客氣,還真是個挺特别的人。姜湖偏過頭去看窗外,冰冷的建築和寬闊的街道一同往後退去,城市在蘇醒,罪惡慢慢爬上地面。到了天使之家合唱團,沈夜熙把姜湖留在外面,讓他跟稀稀拉拉來訓練的幾個孩子聊一聊,自己進去找合唱團的負責人。負責人是個姓牟的中年男子,帶着副眼鏡,頭發留得挺長,有那麼點藝術家的意思,說話聲音不大,輕聲細語的還愛帶個挺慎人的顫音,感情特豐富,一說起來沒了的孩子們就激動,一激動就從兜裡拿出個手絹,低頭,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ldo;牟老師,我們有幾個問題需要您配合一下……&rdo;這位跟水龍頭似的,本來好好的,一聽說沈夜熙是警察,專門調查孩子們的案子的,就跟見着親人似的,說哭就哭,那叫一個委屈,那叫一個傷心,沖着沈夜熙寬廣的懷抱就想撲過去尋求安慰,不過被身手不凡的沈警官躲開了,于是隻能扒着門框做鴕鳥依人狀:&ldo;可憐的孩子,警官,您說這是什麼世道兒啊,什麼人這麼喪心病狂傷害這麼可愛的孩子們啊?&rdo;沈夜熙幹咳一聲:&ldo;牟老師您先冷靜點,我們工作需要您配合。&rdo;&ldo;我配合,我全力配合……&rdo;這牟老師哭得直打嗝兒,五大三粗那麼個老爺們兒,肩膀一抽一抽的,沈夜熙覺得自己那心肝兒也跟着一抽一抽的,&ldo;您就說吧,讓我怎麼配合,隻要抓住這王八蛋。您看看外面,現在孩子們都不敢來了,這日子沒發過了。&rdo;&ldo;我們注意到幾次孩子失蹤前一兩天,都有合唱團的演出,是不是請你們先停一下?&rdo;牟老師使勁擤了一下鼻子:&ldo;那肯定得停啊,你看看還有幾個人來堅持訓練的,都是這王八蛋鬧的,抓住他呀,我非刮下他一層皮來!&rdo;沈夜熙不動聲色:&ldo;看合唱團員演出的人員,您大概有沒有個譜?&rdo;牟老師一愣:&ldo;哎喲,這誰說得好呀,我們這兒什麼演出都有,這在演播室裡錄好了,那誰知道什麼人能看見啊。&rdo;&ldo;失蹤的孩子之間,有什麼特别的聯系麼?&rdo;沈夜熙問。牟老師眼神飛快地閃了一下,接着使勁搖搖頭:&ldo;沒有……沒有,我覺得沒什麼特别的聯系,除了都是到咱們這訓練的。&rdo;沈夜熙觀察着他的表情,皺皺眉:&ldo;您再好好想想?事關好幾條人命。&rdo;&ldo;真沒有啦,您别聽外面那謠言胡說,都是孩子們自己瞎猜的,我能拿這個開玩笑麼?牟老師一臉苦悶。&ldo;那要不這樣吧,您先把可能想到的,接觸合唱團的人員名單都給我寫下來,多細小的接觸都算,我給您留下一電話号碼,想起什麼打我電話。&rdo;&ldo;哎,沒問題。&rdo;牟老師一口答應,&ldo;警察先生,警察同志,您可一定要替我們做主,一定抓住這王八蛋!&rdo;&ldo;那是我們職責範圍……&rdo;&ldo;真的,哎喲您不知道那孩子,就是張晶,剛從我這走,我說不安全等她爸來,她非不聽,非不聽,非要自己走回去,我就給她爸打電話呀,結果家長說就在路口那等着呢,堵車過不來,讓孩子自己走過去,才多大的功夫多長的路,這孩子就這麼沒了,沒了!&rdo;&ldo;牟老師,您鎮定一點。&rdo;&ldo;你說我要是多走那麼點兒路送送她呢?可是我這還一幫等着人接的孩子呢,我走不開呀我……&rdo;牟老師又使勁擤了一下鼻子,&ldo;我後悔啊,真後悔啊!&rdo;&ldo;您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快抓住嫌疑人,找到孩子們。&rdo;&ldo;警察同志……&rdo;牟老師抓住沈夜熙的袖子‐‐您剛擤過鼻涕吧‐‐眨巴着水汪汪的小眼睛,愣是把心理素質過硬的沈夜熙眨巴出一身雞皮疙瘩來。這位什麼都好,合作态度也不錯,就是話稍微有點多,拉着沈夜熙就是一肚子冤情,先從兇手是個混蛋王八蛋這個事實開始,到這年頭真懂藝術的人越來越少,到孩子們太重考試不重教育,再回到兇手是個混蛋王八蛋。沈大隊長努力了半天,才成功地把袖子從牟老師的魔爪裡奪回來,盡量維持着溫文爾雅的表情,四平八穩地裝蒜,打斷了對方的長篇演講:&ldo;哦,對了,您看,我們還在工作中,您也想讓我們早點抓住兇手不是?這麼着,等您想起什麼情況來盡快聯系我們吧,麻煩您了,我先告辭了。&rdo;迅速撤離事故現場……等他好不容易擺脫了這個和水龍頭一個品種的牟老師,一出來,正好看見姜湖坐在地上,一幫小孩圍着他‐‐估計這一幫心理年齡也差不多,在一塊叽叽喳喳的,還挺有共同語言,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沈夜熙敲了敲一邊的大門,對姜湖點點頭:&ldo;姜醫生,走了。&rdo;姜湖接收到,跟圍着他的小朋友們告别,别看就這麼一會兒,一幫小孩還挺舍不得他,拽着袖子的,拉着手的,抱着腰的,膩膩歪歪,旁邊一小女孩,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非要讓他保證,下回還來玩。沈夜熙靠在門口等了幾分鐘,打了個哈欠,那邊頗有十八裡相送的意思,複職第一天,他就想要拊膺長歎。掙脫了這幫小祖宗,姜湖坐在車上,整理自己被拉得亂七八糟的外套和襯衫,他有八分之一的英國血統,舉手投足間确實有那麼點兒舊日裡霧都紳士的樣子,襯衫扣得一絲不苟,衣着得體,說話不溫不火。他把剛剛自己特意放在一起的照片抽出來,猶豫了一下,才低聲對沈夜熙說:&ldo;沈隊長,剛才孩子們和我說了點情況……&rdo;沈夜熙一愣,正色下來:&ldo;什麼事?&rdo;照片上合唱團的孩子們一排一排地站着,一個個真的像小天使一樣,手裡拿着歌譜,帶着微笑,眼神澄澈,姜湖指着第二排中間的那個孩子說:&ldo;頭兩個失蹤的孩子,都是站在這個位置上的,剛才合唱團裡的孩子告訴我,第一個失蹤的孩子是領唱,後來老師又找了個替代她的,結果沒多長時間,這孩子也沒了。可能連合唱團的老師也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就把領唱換到了别的位置,結果站在這裡的孩子雖然不再是領唱,卻仍然失蹤了。&rdo;他頓了頓,擡起頭,手背對着自己,用食指輕托了一下眼鏡:&ldo;他們都說這個位置被詛咒了。&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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