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不在焉,這副神色落在真金眼裡,又惹出他的隐憂,他将酒杯放回案上,而後微微傾身,雙手扶住我的肩,深深望進我的眼睛,迫使我直視他。
“也不知從何時起,你越發有了主意!兄長的囑咐,也不能好好應下。察蘇,我不希求全然懂你,但你切勿一意孤行,做出讓我憂心的事來!”
他莫不是猜到了什麼?我慌了片刻,才稍稍定神:同張易謀劃之事,隻是個不成熟的想法,尚未讓第三人得知,真金對此應是一概不知的。
我心下稍安,歉然道:“哥哥放心,妹妹會聽你囑托,讓你行路在外,也得心神安穩。”
他隻是憂心地望着我,良久才歎道:“好了,”一面說着,一面用手理了理我的發辮,眼裡的笑意有幾許無奈,又有幾分寵溺,一如當年的模樣,“你是我的最在乎的小妹,哥哥隻望你好……今日火赤哈兒的斤是主客,你去敬他一杯。”
剛剛諸王勳貴祝酒時,我一直出神,并未上心,自然沒有看清火赤哈兒的斤的模樣。他是當今的畏兀兒亦都護啊,想到這裡,忽然思及舊人舊事,心底的隐痛也驟然浮露出來。
我默默坐回原位,低頭緩了好久,才端起酒杯,準備去尋火赤哈兒的斤。剛剛起身,卻見一人已在身旁舉杯等候許久。而脫脫真因和别速真也隻無聲觀望,看着我們二人,掩口而笑。
擡頭對上他的眼睛,我有一瞬的愣神:“這位那顔,原來是你……”
對面的男人不過二十七八的年歲,眉宇間已滄桑畢露。許是征戰日久,輪廓分明的面龐全被鍍成麥色,幹淨利落的棱角也有風霜雕刻的痕迹。
那隻啄傷青格勒的鷹隼卻不在他身邊,許是怕我見了怪罪,我心想。
那人躬身深深一揖,舉杯敬道:“臣火赤哈兒的斤,敬祝公主安康。”
我右手一抖,杯中酒液也傾出少半。心中的疑慮此時才得以解開——他的眼睛分明像極了曲律的斤。可是那個少年早已淡出了記憶,此時,我竟記不起他的模樣了。
經年的往事又被牽扯出來,我又愧又痛,低頭忍了片刻,再擡眼時,雙目已是一片濕潤。
“你哥哥的屍骨,早已收殓了罷?”我啞聲問,喉頭胸臆都被堵得難受。
“……是,”他不料我突然提及舊事,瞬間神色黯然,低聲回道,“我已将他帶回别失八裡好生安葬。隻是當年未能救得公主,一直愧對兄長。公主流離多年,嘗遍了苦頭,是火赤哈兒的斤之過。臣、臣隻能以此酒向您賠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将杯中酒一口悶下,極力忍了片刻,終于捂住臉,失控地悲泣出聲。後又猛地甩開手,忙忙擦拭眼睛,可那頰邊猶帶淚痕,淚水流過麥色皮膚,宛如閃耀的刀光。我見他這般,一時呆住,隻是僵硬地握着酒杯,口不能言。
“我兄長被海都所害,冤仇未雪;笃哇圍城之際,又不得不獻上妹妹求和……我、我真是糟糕透了!”他無視周圍的目光,舉目怆然道,臉頰依舊淌着淚。
“公主放心!”他沉聲道,“我與叛王之仇無從和解。隻要火赤哈兒的斤活着一天,必會死守畏兀兒地,不會讓叛王東進半步——除非他們從我的屍首上踏過去!”
這份誓言過于堅定又過于沉重,說出來亦有震懾人心的氣魄。我暗暗一歎,終是為他敬上一杯酒。
我們二人飲罷,便聞有人喝彩,人群往兩處散開,卻是阿合馬等一衆宰執大臣伴着皇帝尋過來。火赤哈兒的斤忙向皇帝見禮。
忽必烈親自把他扶起,望着他的目光也帶着難言的感慨:“火赤哈兒,朕今日第一次見你,你就已是比曲律當年還要年長的男子漢了!”
若是曲律的斤仍然活着,也大抵是他這般年紀。他悟得皇帝話中滋味,情緒又湧了上來:“臣、臣有幸得見天顔,是無上的榮光,隻是父親兄長俱已不在……臣、臣……”他喑啞難言,再度哽咽到失聲。
忽必烈一時動容,重重按住他的肩膀,眼裡也閃着淚花:“察蘇是朕最珍愛的公主,曲律的斤是朕最器重的驸馬。他當年不幸殒命,心痛的又何止是你啊!朕猶記當時初聞消息,心中絞痛,連連幾日難以成眠……海都、笃哇悖逆祖訓,公然反叛,與朕為敵,有朝一日,朕必讓他親自朝觐,向你俯首認罪,憑你處罰!”
我不知皇帝的話語有幾分真心,但隻單單聽着,已能感人肺腑。火赤哈兒的斤得皇帝如此承諾,感慨難言,隻是連飲了三杯酒,慨然謝恩。皇帝似是動了真情,眼角仍是泛紅,也一時說不出話,隻是意味深長地望着火赤哈兒的斤。
阿合馬早已觀望多時,一直無法插言,此刻見機,順勢道:“亦都護曾祖巴而術阿而忒的斤,被成吉思汗視同親子。西域諸部,高昌畏兀兒部最先歸附,世代忠于國朝。如今亦都護仍是延續先祖遺志,不忘本心。此番抵禦叛王,困守孤城六月不降,為救國民,忍痛割讓公主……亦都護忠勇無雙,讓人激賞。陛下也一直感念在心呢!”
這一席話恰好迎合了聖意,忽必烈點點頭:“阿合馬平章所言甚是。這幾日來,朕一直思量。以亦都護的忠勇,朕竟不知如何嘉賞……”
火赤哈兒的斤慌忙謝恩:“臣惶恐,為國守土,乃臣本職。臣無寸功,何談恩賞?陛下言重了!”
忽必烈搖搖頭,話語更帶了幾分誠意:“昔裡吉、脫黑帖木兒乃拖雷系諸王,竟背棄先祖,聚衆反叛;更有弘吉剌部隻兒瓦台起兵響應……西北危頹之際,若非亦都護死守漠北門戶,待叛王聯合,舉兵東進,後果不堪設想……這些恩賞,你應得的!”
皇帝的誠意不容推拒,火赤哈兒的斤不善言談,隻得再次謝恩。忽必烈笑着免禮,仍在斟酌賞賜的内容。阿合馬又趁勢道:“昔日亦都護為保境安民,忍痛舍棄也立亦黑迷失公主。而今陛下愛重的人物,非嫡公主莫屬。夫兄弟婚,乃蒙古舊俗。當初曲律的斤亦都護不幸而殁,陛下一直引以為憾。而今察蘇公主隻身未婚,亦是陛下長久的心事。若同畏兀兒部再續姻緣,也算彌補當年的遺憾。公主和亦都護年紀相仿,豈不是天生良配?若說恩賞,世上既尊且貴,無過于公主了……”
阿合馬滿臉誠懇,全然公忠體國的老臣口吻,不待皇帝答複,便笑盈盈地望向我:“微臣所言,公主意下如何?”
我亦回望着他,負手而笑,連連點頭稱是。不得不承認,阿合馬所言,聽不出半分私心,若能聯姻,于國于民、于己于人,都大有裨益。若說當日忽都魯揭裡迷失下降高麗世子,尚嫌年齡懸殊。我比火赤哈兒的斤,隻小一歲;弟娶寡嫂,符合收繼婚的傳統;若論身份地位,亦都護等同一國國王,身世潢貴;觀其品貌,英姿朗朗,忠勇孝義——實在是無可挑剔。
火赤哈兒的斤似乎從未有過這等想法,已然愣住,既未推拒也未接受,隻是怔忪不言。再望望忽必烈,他又陷入長久的沉默。每到抉擇的當口,他便選擇緘默,這般反應,實是已有選擇。
我望着這個父親,他避而不言,似是等待我的想法。我對他并無半分期待,可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心痛心寒。也罷,他許我一身榮華,我便還他一身榮華。我兩次出嫁,從此對他而言,也算恩義了盡。
心灰意冷之際,反倒平靜下來。我拂拂衣袖,臉上是得體的笑意:“平章大人所言,好極妙極!剛剛亦都護在我面前立誓,隻要他活着一天,必會死守畏兀兒地,不會讓叛王東進半步——除非他們從屍首上踏過去!”我倏地擡眸,冷冷望向皇帝:“父皇,今日諸王宗親作證,我,高昌公主也在此立誓——”
我從容開口,語氣卻凜若刀鋒,一寸寸斬斷心中最後的幻念:“若蒙亦都護不棄,吾願再結姻娅,以補昔日憾事。察蘇誓與亦都護共進退,除非身死,必不會讓叛王東進半步!若是不幸被俘,兒臣亦會尋機了斷,絕不重蹈舊辱,讓父汗蒙羞,父汗亦不必為此徹夜難眠——全當兒臣沒有回來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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