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太子大婚,我躺在床上看皮影戲,看了整整兩天兩夜。掰着指頭算起來,我已經小半年沒有看到太子文湛了。真好!今天老崔請客,我吃的腦滿腸肥的,滿嘴流油,等我擡頭順氣的時候,我看到了杜玉蟬,這是我裴檀的這話,到底是說他杜小公子不染凡塵,天人降世呢;還是說他可憐無辜,總是被大家誤解,所以是一隻無法找到同伴的孤鴻,從而孤苦伶仃的到處飛呢?要是了,用老崔的話說:這不他娘的扯淡嗎?這個文人和太子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行當,文湛做太子做的好,不代表他做詩也做得好。文湛自小就不愛說話,讀書卻讀的很好,隻是沒有人敢把他往詩詞歌賦這個道道上領,所以他的詩隻要做的押韻,平仄分配得當,布局還看得過去,就被那些侍讀大學士奉為上品,根本不可能有詩詞登臨絕頂的機會。至于三殿下羽瀾……我想他會認為杜玉蟬做的詩就是他三殿下做的詩,杜玉蟬的清流名望就是他三殿下的名望,杜玉蟬号稱雍京不感興趣。這就成就了杜玉蟬。杜玉蟬号稱雍京第一才子,毓正宮第一雅士,東閣大學士杜皬親自督導功課,詩詞風流橫絕一代,在毓正宮内獨領風騷。别人都恭維他是杜小聖人,最難得的是,他自己居然還真的相信!杜玉蟬還有個不好的毛病就是賣字。他人走到哪裡就寫到哪裡。上次走到寒山寺對面的山頭,面對姑蘇大地,他才情大發,手中狼毫一揮,鑄就四個大字——曠代風流!隐隐自喻!我這個沒見識的,我都替他臉紅。這都還不算,幾年前會試……當然,科甲正途出身是他們文人的春秋大夢,即使是杜閣揆的孫子,也一樣要去考科舉的。隻說杜玉蟬會試之前在谪仙樓喝酒,喝多了之後寫小詞,罵楚薔生是摩登伽女,一股子妖氣,還大筆一揮,畫了一張楚薔生的寫意畫像,寥寥幾筆,楚總憲身披紫蟒的妖娆樣子被畫的惟妙惟肖!杜玉蟬醉意朦胧的指着畫像笑嘻嘻的說,“此乃野狐狸精也。”這下完蛋了。他忘記了,楚薔生是那屆的主考官!于是乎,杜小公子理所當然的落第。這似乎拉開了不幸的大幕。和他一直交情不錯的一個大師(大和尚)涅槃了;他養的兩隻鶴死了一隻,後來又死了一隻;他寫的詩被我爹嫌棄,當然,也可能是嫉妒,我爹說,世上最無用的就是他這樣的讀書人,比會畫畫的還無用(我想,我爹這麼說,可能是為了成全三殿下的小心肝,因為羽瀾詩詞做的一般,畫畫還是不錯地)。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麻煩的是,因為辱罵楚總憲,杜小公子被剝奪了考科舉的機會,也就是說,杜玉蟬這輩子都不要想做官了,沒門!連窗戶也沒有!你說連他爺爺都不敢碰楚薔生,他就偏偏去觸楚總憲的黴頭,這不是找不自在嗎?從此之後,他的詩詞當中注定了會出現一句話——留的青樓薄幸名!在這個烏紗不值錢,到處是紫蟒玉帶的雍京北城,他的确很不合群。就像鼻子插着山東大蔥的崔碧城在冉莊一樣的不合群。像一隻孤鴻。這剛好符合裴侯爺說他那句詩詞的第二種意思。今天老崔在珈藍寺請客。珈藍寺的掌院大和尚是舍得大師,禅宗門人,精通梵文,喜歡辯經。他曾經用天城文把藏區一個獲得格西學位的大喇嘛辯的口幹舌燥,目瞪口呆,無言以對,耷拉着大腦袋黯然離去。老崔和舍得大和尚是舊相識。杜玉蟬經過老崔才認識的大和尚。那年十八歲的杜玉蟬落第,郁悶到極點,每天醉生夢死,老崔看不下去了,就從城南的窯子裡面把杜玉蟬拉出來,到珈藍寺找舍得大和尚給他開解開解。舍得大和尚正在菩提樹下打盹(當然,也可能是入定,也可能是冥想,更有可能是默念經書),大和尚聽見知客僧領人過來,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杜玉蟬,用幹枯的手指一指後院,說,“你來過珈藍寺嗎?”杜玉蟬一懵,然後說,“沒有。”大和尚說,“吃茶去!”杜玉蟬摸不到頭腦,崔碧城也納悶,他連忙說,“舍得大師,是我。”大和尚又看了一眼崔碧城,問,“你好像來過這裡?”崔碧城心說,廢話,别和我裝不熟,你寺廟後院的那口銅鐘還是我捐的呢!他說,“是的,我來過這裡。”大和尚一指他,說,“吃茶去!”知客僧一見掌院要趕人,他連忙打圓場,“師父,他們是貴客,今天登山門是為了求師父指點,問道的求悟的。”大和尚手一指知客僧,“你,吃茶去!”一群人圍着一個小火爐吃熱茶。看着滾滾水煙,聞着種種香氣,于是,杜玉蟬悟了。我糊塗了。我也喝過珈藍寺的茶。用鮮筍,豆子,姜片還有青鹽煮的,味道極好,很多人喝了之後都悟了,隻有我沒有悟,知客僧曾經問我,“施主,不知道味道可好?”我舔了舔嘴巴,說,“還可以,如果再加一些甘薯和一隻肥雞就好了。”于是我被戒律院首座用戒尺打出寺院。我冤。如果真的是衆生平等,萬法平等,那為什麼筍吃得,豆子吃得,姜吃得,就是肥雞吃不得?這個塵世真是寂寞如雪啊!~~~不過從那之後,舍得大和尚也悟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比如這次,老崔請客,大和尚雙手合什說,“鄙寺簡陋,老僧慚愧,愚師弟快以薄茶素齋待客。”薄茶是永嘉的花雕。素齋是佐以花椒的狗肉。于是我圓滿了。這次說是老崔請客,其實看樣子是杜玉蟬想請我。不過杜才子就是杜才子,他說的話還是不太好懂。杜玉蟬說,“王爺,我與季璋兄早年讀書時,曾吟唐代韋應物的那句‘那知風雨夜,複此對床眠’,無限向往。想着他日功成名就之後,可以退居山林,共享‘風雨對床’之樂。”我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我看了看崔碧城,又看了看杜玉蟬。“杜公子,你說的季璋是誰?我認識嗎?”老崔發飙,“廢話,季璋就是我!”“你不是叫崔碧城嗎?什麼時候改名了?連姓都改了?祖宗也不要了?”老崔怒,“季璋是我的字!!诶,我名叫崔碧城,字季璋。就好像我們說的諸葛亮,字孔明一樣,明白了嗎?”我連忙點頭。可是……我想了想杜玉蟬的話,什麼風雨對床之樂,于是又試探的問了一句,“你們現在還是生米?還沒做成熟飯?可是,為什麼要等功成名就,退隐之後才做呢?這樣的話,是不是怕叫聲太大,被人聽見不好?”“可是,要是太老了,這樣的事情做起來是不是太勉強了?”老崔徹底怒了。我看見一縷青煙從他的頭頂冉冉升起!杜玉蟬臉頰都紅了,他喝了口茶,才輕輕的說,“風雨對床之樂是說親友久别重逢之後,相聚的喜悅,不是……”我接,“不是交歡?”咚咚锵!老崔倒地不起。于是,杜玉蟬終于說話不那麼飄忽了,因為他再飄忽,我會比他更飄忽。于是他開始繞圈子。從先秦的諸子百家說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東川土王内亂說到永嘉肉粽鮮嫩;從鶴玉王的萬世功績說到太子愛細腰;從江南美女如雲說到儲君心思飄忽……他繞來繞去,繞去繞來,讓我喝了兩壇子酒,兩條狗腿之後,聽的快要睡着的時候,他終于說:舍妹明鶴自幼嬌慣,後宮深不可測,望殿下關照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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