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七十五回,詳寫了賈母過中秋前吃中飯的情形:
媳婦丫鬟們把賈母的幾色菜擺好後,王夫人、尤氏趕緊上來"放箸捧飯",賈母先吃了半碗尤氏遞來的紅粳米粥,便吩咐:"将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
對榮國府大房二房按曆來的孝敬規矩送來的幾色美味佳肴,賈母一邊問:"都是些什麼?上幾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這些蠲了罷,你們還不聽。如今比不得先輻辏的時光了!"一邊對王夫人揀的椒油莼齑醬說:"這樣正好,正想這個吃。"
得知大房送的兩樣菜"看不出是什麼東西",隻略嘗了兩下,便說:"将那兩樣着人送回去,就說我吃了。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來要。"
二房送來的雞髓筍則贈給林黛玉,又将桌上的風腌果子狸和肉,分贈給寶玉和賈蘭:"這一碗筍和這一盤子風腌果子狸,給颦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
接着又對尤氏說,"我吃了你就來吃了罷。"
于是,賈母吃完中飯與王夫人叙話時,尤氏方坐上賈母的大排桌吃中飯,丫環鴛鴦、琥珀、銀蝶也得到陪同尤氏就餐的優待。
此時賈母就在一邊"負手看着取樂"。
這就是賈母很有意思的一次吃中飯過程。粗約一看,不過就是貴族之家老封君賈母的一頓家常用餐,沒啥奇怪。席上她老人家一高興了就贈茶送菜什麼的,其實也司空見慣,也就是對喜歡的兒孫給的一份殊榮,以示親近和寵愛罷了。
然,細細品味這次賈母又是送粥又是贈菜,還喊尤氏上桌吃飯,就不僅僅是這層意思了。其間蘊含的深意,有着賈母過人的睿智呢。
因這次用餐,恰好是中秋前甯國府的"尤大奶奶"尤氏過來問安。原來邢夫人得到傻大姐在大觀園拾得的繡春囊後,轉交給王夫人處理,受不了挑唆的王夫人便背着賈母,立馬安排王熙鳳帶隊"查抄大觀園",由此引發探春怒打王善保家的、薛寶钗離園、晴雯芳官四兒等一幹丫鬟被攆走。
甯榮二府"盛極而衰"的敗落現狀由此浮出水面,賈赦賈政兩房不睦的事實已然闆上釘釘。赫赫賈府開始走下坡路了,"烈火烹油、鮮花簇錦"的盛況一去不複返。
可邢王二夫人依然内鬥不止,當家人賈政又毫無作為,榮國府的大老爺賈赦仍舊荒淫無恥,甯國府的賈珍賈蓉照樣尋歡作樂,弄得一派烏煙瘴氣"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
特别是這次邢王二夫人背着賈母貿然行事,聯合查抄大觀園,表面上是整頓家風,其實是相互勾心鬥角的内耗:邢夫人欲看王夫人管家不力的笑話,王夫人想甩責任,又想借以肅清怡紅院,意在給賈母疼愛的外孫女林黛玉難堪。
賈母哪裡不明白邢王二夫人這些掩耳盜鈴的暗箱操作?隻礙于如今江河日下的賈府再也經不起折騰打壓了,便借尤氏問安、兩房孝敬的菜肴說事,通過吃中飯的時機有意敲打,提醒各房不應再似烏眼雞一般窩裡鬥了。
所以,賈母送給王熙鳳半碗紅粳米粥,一則王熙鳳管家勞苦功高,眼下又得了"血山崩"在家卧床休息,這紅粳米粥剛好可以養血滋補,王熙鳳用得着。
這體現了賈母對王熙鳳的心疼和嘉獎。另一方面,也是敲山震虎,以示對邢王二夫人極為不滿,有警告的意思。
故賈母又贈給林黛玉雞髓筍,送寶玉風幹果子狸,賈蘭一碗肉,喊尤氏上桌吃飯。這樣幾次三番的點醒,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明面上這是賈母對喜歡的這些兒孫所給的一份優待,實則是警告各房理家的"賢内助"們要明白眼下艱難的處境:
如今賈府已困難重重,真正需要開源節流,注重勤儉節約了,再不能明争暗鬥,"相煎何太急"?賈家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一家人的利益休戚與共,唯有同桌吃飯其樂融融才好。
二房的王夫人更應該明白,邢夫人原本是大房媳婦,她家按例居正堂掌管榮國府,賈琏王熙鳳才該有肉吃,如今卻是王熙鳳喝粥,賈寶玉賈蘭吃肉。
你王夫人當知足止步了!不要總是不滿,妯娌間互相算計,鬧出不堪的家庭醜聞。
還有,林黛玉是賈敏的女兒,我的外孫女,也是你的外甥女,不要總對林黛玉瞪鼻子上臉,一天盡想着給她小鞋穿。
賈母轉送賈政孝敬的雞髓筍給林黛玉,就是提醒王夫人之意。因雞髓原本少之又少,筍又是瞬間長大之物,與此類比,暗示賈府對待寄居的黛玉應該珍視,幫她健康成長,你王夫人最起碼要愛護才是。
另外,賈母将大房孝敬的菜毫不留情地退回去,也是特意敲打邢夫人,作為長嫂,要有長嫂的樣子,不要推波助瀾,有意挑起府裡的家庭矛盾。
同時,暗示甯府的尤氏,做為當家主母不能像邢夫人那樣,總是一味唯"夫綱"是從,為人處事還得有血性和骨氣,這樣,多年媳婦熬成婆後,才能堂堂正正上桌吃飯。
隻是,睿智的賈母明白,賈府積壓的問題現已堆積如山,風燭殘年的她很難"果斷殺伐"解決實質性問題,如今也隻能敲打敲打,希望還在甯榮二府的主子們頓悟後振興家業迎難而上了。
所以,賈母的這頓中飯,既給了各房一巴掌,又遞來一個甜棗,說王夫人送的椒油莼齑醬好吃,又吃了一點大房孝敬的菜,哪怕"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還特意喊尤氏上桌吃飯……。
這些溫暖的舉措,也是一份安撫,意在緩解因邢王二夫人愚蠢的"查抄大觀園"帶來各房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激烈矛盾。
畢竟"家和萬事興"!若自家不團結,先自殺自滅起來,豈不一敗塗地?
賈母能做到的,也就隻有這樣的心力了!真真難為"積古"的賈母,表面上樂呵呵,實則為搖搖晃晃的賈府操碎了心。
可見:賈母這頓看似尋常的中餐,不容易啊!王顧左右而言他,又是送粥,又是贈菜,還喊尤氏上桌吃飯,良苦用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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