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洗滌千萬次的布簾,擋住窗外蒙蒙亮的天,黃鹦關掉夾在床架上的燈,燈光一滅,牆面的裂縫沒那麼明顯,脆脆地舊黃牆皮,輕輕一摳就會掉下來,暴露裡面蒼白的部分。
這是一張分上下鋪的床,上鋪裝得都是一箱箱冬季衣物,黃鹦直直地躺在下鋪,盯着被重物壓得微微下凹的床闆,還貼着褪色的卡通貼紙,她在猜想它什麼時候塌下來,壓死自己。
接着,讓黃鹦從發愣中抽離的,是有人開門回來。
鄧娟下班,拖着如同千斤沉的身體進家門,一串鑰匙往桌上抛,她可能有咽喉炎,刷牙總是伴随着幹嘔,聲音很大。聽着這個聲音,黃鹦即時換件衫,整理了下床鋪。
鄧娟在一間不大不小的酒樓上夜班,通常她白天睡一會兒,醒了就去雀館打牌,晚上到了開工點鐘,就開始塗抹自己面黃肌瘦需要做拉皮的臉,去陪老男人喝酒跳舞,天要亮,再醉氣醺醺的回家。
已經一晚上沒休息,剛剛躺下就有人哐哐敲門,鄧娟發出極度不滿的聲音,煩躁地翻身面對牆壁。
黃鹦連忙過來開門,隔着伸縮門對外面的人說,“你敲門小點聲,我媽在睡覺!”
“我今早返學校領畢業證,路過食堂,順便買的,給你當早點……”錢丞把半打蛋撻,通過伸縮門的孔斜斜塞進去,她接住才放開。
錢丞朝屋内探了一眼,跟着說道,“幫我向舅母問聲好。”他要走,目光瞧着她手裡的蛋撻,小小聲對她講,“自己食啦……”
慢慢關上房門,正對門的床上,女人因呼吸起伏着身子,豹紋睡衣盯久了仿佛被催眠,黃鹦捏着溫熱的蛋撻盒發呆,她不太習慣錢丞這麼有禮貌,又對她這麼關懷,她的記憶中,存在着另一個不學無術的古惑仔錢丞。
這個錢丞成績優異,港中大畢業,馬上要到英國人在香港開的公司作業。姑媽應該很開心吧。
黃鹦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某一天睜開眼睛,随即對陌生環境感到恐慌,見到床上躺的鄧娟,她更是失聲尖叫,鄧娟被她的反應吓一跳,大罵她發什麼瘋,夾着粵語罵她,下床奪起靠牆的掃把要打她。
黃鹦躲回自己房間,砸破了儲錢罐,逃出門的時候,帆布鞋的鞋帶都沒系上,她攔下一輛的士,從沙田到九龍,景色飛馳的每分每秒,她都在害怕,害怕即将忘記自己經曆過的現實,夢境一樣的現實。
望着圍牆環起的一棟西洋别墅,黃鹦深吸一口氣,上前按牆上的對講門鈴,随後接通,“我,我想找陳先生……”
“沒有這個人。”對方冷漠的甩下這一句,就挂斷了。
暑日照人間,曬得黃鹦後頸發燙,汗水如膠水粘着發絲,她仍在别墅附近徘徊了會兒,大門徐徐敞開,開出一輛白色轎車。
匆匆一眼,依稀得見後座的中年男人,有着硬朗挺秀的五官,車座裡竟還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司機無視一旁的黃鹦,就這麼開下坡去。
黃鹦回過神,往前追了幾步,也曉得怎可能追的上,放棄地停下腳步,她的聲音清清細細,此刻卻沙啞的,對着那輛車喊道,“陳宗月——”
以為無望,轎車居然停下了。
黃鹦迷茫地上去,太陽曬得她頭暈,都不用等車窗完全降下來,就可以認清車裡的男人不是他,隻是與他的樣貌有些相似。旁邊烏黑卷發,頗有高貴氣質的美婦人,也不認識,後座中間還有個小男孩,卻有點眼熟,他整顆腦袋歪下去,奶聲奶氣的問她,“你搵邊個呀?”
黃鹦張了張口,掐住自己的指節,聲音一貫的輕而無力,“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一切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米飯裡倒進昨夜炒的排骨,再加上點佐料,蓋上電飯煲,開始蒸煮。黃鹦捏了塊蛋撻,剩下的留在桌上,嘴裡還塞得鼓鼓囊囊,就悄悄出門了。
那天黃鹦眼睜睜送走那輛白色轎車,直到身後駛來一輛小面包車按喇叭催促她,才舍得走。她滿腦子擠得亂糟糟,身體本能記得儲錢罐藏在什麼地方,使她懷疑那些在上海生活的記憶,還有陳宗月,其實是自己做了一場夢,失魂落魄,誤打誤撞發現一處露天籃球場。
蒼蒼如烏雲的樹影底下,有幾個人在打籃球。
黃鹦一眼就找到他,可他一點也不老,而且是約莫二十五、六,大不了她太多的年紀,他年輕的時候,真的好好看,英俊之中帶一點點秀氣,薄薄藏青衫,露出棉白T恤,高挑結實的身影跳動着,一掃城市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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