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想你。&rdo;路炎晨閉眼休息,答得很痛快。她就是想問,他過去有沒有惦記過别的女人。他聽懂了。&ldo;什麼樣的?&rdo;歸曉想問的是,&ldo;穿什麼衣服?&rdo;&ldo;不穿。&rdo;她抿了一抿嘴唇,微張開嘴想說什麼,又不自覺抿抿唇:&ldo;你又沒見過。&rdo;他呼吸間的熱量就在她額頭上,時重時輕:&ldo;想想就知道了。&rdo;豐碑與墓碑(2)歸曉的手在他後背撫來摸去,觸到那個昨晚碰到十幾次的地方,不吭聲了。他反手過去,扣了她的腕子:&ldo;反恐的人,帶傷都正常。&rdo;這并不是誇張的說法,在他們中隊真沒有一個不挂彩的,就在去年某個新來的小戰士受訓時摔傷了腿,還挺高興,揚言終是受過傷,敢坦蕩蕩說自己是這個中隊的了。指腹下,明顯凹凸不平一塊皮膚,她撫過去,又繞回來,仿佛在那上邊打着轉兒。畢竟是傷過的地方,和别處觸感不同,而他自己被碰到的心理感覺也會差很多。路炎晨喉嚨口像抽了整夜的煙,幹澀,還發癢。歸曉在他襯衫領口蹭着眼睛和額頭,半晌,仰起來瞅他,紅紅的眼,不知是蹭的還是真想哭:&ldo;你當初非要當兵,怎麼說也不聽,受這麼多苦……&rdo;明明挺冷靜的,可就是不争氣地酸了鼻子,聲也有些抖。&ldo;困了……睡吧。&rdo;歸曉怕他看出自己不對勁,翻過身去,盯着視線正前方掉了漆的桌子腿兒,想這空缺的十幾年,又想無數次有意無意了解到的反恐戰士的消息,新聞……思緒多,又雜,偏他還不說話,房間裡靜得她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能聽到似的。她一晚沒睡又頭疼,沒多會兒迷糊起來,卻被外頭那對小夫妻吵得清醒了。女的喉嚨特别高,順着縫隙就飄進了這個蒙古包,在抱怨着那個男的是個瘋子,大冬天的非要來草原玩,人家都是夏天來,凍了一晚上簡直要凍死了。最神經病的是還要看什麼日出,日出個鬼……床微顫了下,路炎晨下床,走了。摸到外頭,戰友在伺候他養的馬。路炎晨走過去,手撫了撫那馬的栗色鬃毛。&ldo;和嫂子吵架了?&rdo;除了這個原因人家真想不出,老婆還躺在熱炕頭上,大清早的男人出來能幹什麼……路炎晨将缰繩無聲接過來,翻身上了馬,勒緊缰繩低呵一聲,沖進了深邃的雪夜。這裡才是他的地方。過去的路晨,年少卻無力輕狂,被原生家庭和生活碾碎了所有自尊和方向,無人引導,無處排解,生而為人是為了什麼?他需要找一個出路,或者說是去路,所以他走了。邊關十餘載,拆過數千專業的不專業的自制的炸藥,見識過各種槍械,追捕過最窮兇極惡的逃犯,雙手有血,卻心中坦蕩。這才真正是腳踩黃土,找回了自己骨頭的重量。風掠過汗津津的背脊,滑下去,在耳邊上打着悠揚的風哨子,綿長而又動聽。零下二十幾度的雪地上策馬騰飛,完全沒有冷的感覺,不受任何羁絆,一路向南。歸曉等了好久也不見他回來,将自己裹成個粽子,圍巾包着大半張臉,冒着風出來。灰青色的天空還殘留着幾顆星。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昨夜喝酒興起燒得篝火差不多也熄了,剩了灰炭,風過去,暗紅的火星伴随灰一飛飛去老遠。路炎晨以跨坐的姿勢,在篝火旁的長凳一端,手中拿了個碗,在和個老人家閑聊,是她不懂的蒙語。路炎晨的臉上瞧不出明顯的情緒,好像剛那小小的無聲冷戰根本就不存在。他探手将她拽去,按她自己兩腿間的凳子邊沿坐下,将自己的棉服拉鍊一拽到底,裹住她。碗裡的奶茶也喂過去。因為冷,能清晰感知到那暖流是如何途徑喉嚨,向下,流到胃裡。&ldo;你和人家聊什麼呢?&rdo;&ldo;他說昨晚那對小夫妻被凍得不行,大吵了一架,也不看日出就去市區了。&rdo;是好冷,和他擠在床上明明還出汗,等獨自裹上棉被躺着了,不到十分鐘腳心手心都冷了。凍得不行。下巴被冰涼的手指捏住了,路炎晨将她的頭扳過去,面朝東方。遙遠的地平線上有光出來了。清白的天,雲梯一層層疊上去,四周沒什麼大的障礙物,空曠遼遠,都是雪,隻有天和雲被滲成了绯紅色。紅色很快褪去,刺目的金光落在了眼皮上……寂賴中,路炎晨手壓在她眉上,替她擋下晃眼的霞光:&ldo;知道這叫什麼嗎?&rdo;&ldo;什麼?&rdo;她聲音小,險險就湮滅在晨風中。過了好一會兒,她聽到頭頂上的路炎晨低聲說:&ldo;晨曉。&rdo;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天邊那萬丈金光像有着滾燙的溫度,燒灼着她的臉。路炎晨漆黑的瞳孔被霞光渡了一層光膜,亮得駭人,垂眼看她。雖沒荷槍實彈做到最後一步,可在他心裡,從昨夜起歸曉就真和他老婆沒什麼差别了,所以此時看她的目光很是不同。是那種,在看自己女人的眼神。日出後,天又飄了雪。那對小夫妻走後,他們就成了這家唯一的、名副其實的貴客。在内蒙做客是很幸福的事,主人都是由衷的,讓人無法抗拒的熱情好客。歸曉上次和小蔡來,也是在路上遇到根本不認識的一戶人家,隻問了個路,就被拉進去塞了一碗奶茶,還有一把肉幹,弄得她極手足無措。眼下這段晚飯又是,幸虧她是女的,不用被一直勸酒。可路炎晨完全逃不掉。那個早晨和路炎晨閑聊的老人家,勸起酒來,絕不含糊。歸曉也聽不懂他話裡大部分内容,眼見路炎晨不停喝,推都推不掉。身邊小孩子拿着遙控器,從蒙古電視台跳到央視,又跳回來,兩種語言不停切換着,被路炎晨那個戰友罵了兩句,調回到歸曉能聽懂的台……歸曉撐着下巴,肩挨着路炎晨的的手臂,看他手裡的酒碗被倒滿,喝幹,再添滿。他衣袖口早撸到手肘上,燙人的皮膚,一遍遍摩擦過她的手臂和肩。歸曉隻覺得自己的心随那一波波漾開的酒水,也蕩開了漣漪,悄聲說:&ldo;少喝點兒。&rdo;路炎晨若有似無地笑着,摸出在震動的手機。陌生号碼。他想了想,猜不出是誰,和還在舉杯要敬酒的老人家打了個招呼後,出去接了電話。他戰友難得能和歸曉單獨說兩句話,立刻搬了凳子湊近:&ldo;嫂子,你和晨哥怎麼認識的?&rdo;&ldo;初中同學,他讀高三時候我讀初三。&rdo;他戰友更是來了精神,讓歸曉講講做學生時的路炎晨,歸曉憑印象回憶,講了不少。半個小時過去,厚重的防寒門簾才被重新掀開。路炎晨示意她出來。歸曉疑惑看他,推開椅子出去。鑽出門簾就被迎面風雪吹得打了個冷戰,路炎晨将她的圍巾拉起來,繞了兩圈後,将手機倒轉過來,遞給她。歸曉沒懂。&ldo;你父親。&rdo;她以為自己聽錯了,路炎晨又将手機遞了遞。帶着溫熱體溫的手機落到她手中,路炎晨也沒旁聽的意思,繞過帳篷,狹長的黑影慢慢消失。歸曉一念間想了無數的原因,這個電話是怎麼找到他的,而父親又說了什麼,最後将這段通話的結尾交給了自己。她平靜了會兒,将手機放在臉邊,停了幾秒後方才叫出聲:&ldo;爸。&rdo;&ldo;曉曉,&rdo;那頭的聲音沉穩而又嚴肅,&ldo;我和他談了幾句。&rdo;她背過身去,避着風。電話時間不長,大意是潘浩前些天帶着不少禮去給父親拜年,提到了從内蒙回來的路炎晨,那對小夫妻是當喜事說的,可對歸曉父親來說他的名字非但不陌生,還有着讓人不好的印象。于是就有了這個電話,歸曉早就有覺悟這件事遲早有公開的一天,就是沒想到電話那頭的人仍舊這麼不留情面,直接找到了路炎晨的電話。那邊說了一大套的話,歸曉都不出聲。直到父親提到了他為什麼離開部隊,聲音明顯沉了不少,讓歸曉去自己問問清楚,路炎晨是因為什麼原因才離開部隊的。要不是立過大功,又有人一直幫着說話,怎麼可能特招去訓警,可好不容易定下的機會,他又不想留在内蒙,要回北京了……父親話語中有極大的不滿和不屑:&ldo;曉曉,他再找你,你以為還有感情嗎?就是因為他想轉業回北京。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還記得你趙伯伯的女兒嗎?就是太單純……&rdo;&ldo;他不是這樣的人,是我找得他,&rdo;歸曉回答的斬釘截鐵,&ldo;不,準确說,是我死纏爛打,求他和我和好的。&rdo;可電話那頭的人仍舊和過去一樣,從不會顧慮任何人的處境和感受,隻強調絕對不會同意他們談戀愛,結婚更不用想。對歸曉父親來說,路炎晨和多年前沒什麼兩樣,過去是個一無是處、毫無志氣的小子,隻能靠去當兵混日子,這才好不容易混出點樣子,又被打回原形,爛泥扶不上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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