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聲音操着字正腔圓的官話道:“就怕打擾了蘇老太爺。”“無妨,家父能見到葉家後人平安歸鄉,心裡不知會多安慰。”蘇錦瑞一低頭,瞥見大廳處站了一個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他身上既沒穿長衫馬褂,也沒穿西服馬甲,而是穿了一身滿大街最尋常的白布褂牛頭褲,雖幹淨,可透着賣力氣人的卑賤。這般打扮的人居然能由蘇老爺帶着登堂入室?現下還要為他引見輕易不見客的老太爺?蘇錦瑞疑慮重重,她借着拐彎的當口再看過去,這下看清了那男子的臉。那張臉輪廓分明,濃眉大眼,全然不似蘇錦瑞平日接觸那些斯文俊秀的公子哥。他眼皮一擡,目光冷冽,看得蘇錦瑞吓了一跳,本能就要往後退。這一退不打緊,正好牽動适才扭傷的腳踝,疼得她頓時龇牙咧嘴,禁不住哎呦了一聲。就在此時,她清楚瞧見那男人皺起眉,臉上露出一絲嫌惡之色。蘇錦瑞漲紅臉,她猛然意識到自己現下一身狼狽,披頭散發,穿的也不是待客衣裳,腳上木屐更是掉了一隻,被她砸了一隻。她跟二姨太起的這點隐私性質的沖突隻合關上門自家打鬧,卻不宜打開門撞入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眼中,還引來如此明顯的嫌惡,蘇錦瑞禁不住又羞又惱,還湧上些無理取鬧的遷怒:哪家世交侄子登門造訪一聲招呼不打?做男人還這麼樂意窺探别人宅院裡那點私密?簡直粗鄙惡俗,這等人,往後想叫她多瞧一眼也難。☆、蘇大太太二蘇大太太這一回的事令蘇錦瑞生出深深的不安。以往她與二姨太過招多年,各憑本事,各有輸赢,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你仗着半個長輩的身份倚老賣老,我便能以大小姐的名由恃寵而驕。然鬥歸鬥,蘇錦瑞從來不敢小看了二姨太。這位姨太太身上有某種特質,你可以将之視為癡心妄想,卻也能将之視為持之以恒。靠着這種特質,二姨太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她就如蘇家這棟老宅子暗角裡總會滋生的蚊蟲鼠蟻一類,不管幫傭們每日灑掃多少遍,熏多少遍艾草蚊香,它們總也不會真絕迹,總是會伺機卷土重來。你根本不曉得它會在哪裡繁衍,不曉得它們在何處出沒。然冬天一過,春暖花開,它們總适時出現,時日久了,你才知道它們跟人其實是傍生關系,有過日子的油煙,就有它們在,有它們在,人才懂得了何為清潔。二姨太便是如此的人物,這麼多年下來,二姨太俨然成了蘇錦瑞心中微妙卻重要的存在,沒有她,蘇家自幼喪母的大房小姐怕不知要以教養為名淪到哪房太太手中;可有了她,原該嬌養長大的小姐卻早早學會了察言觀色,明争暗鬥。這麼多年過去,她們的争搶無非圍繞些吃穿玩樂、衣裳首飾等雞零狗碎之事,赢的人未見得争到多大的實惠;輸的人也未見得多傷筋動骨,一蹶不振。吵得多了,兩人漸漸有了區别:有些事,姨太太能指桑罵槐,大小姐卻隻能佯裝落落大方;而有些事,大小姐可以仗着年輕氣盛落入铢厘毫發的細眼裡,姨太太卻縱然心裡撥弄算盤珠子嘩嘩響,面上卻一定要帶出三分不與小輩計較的長輩氣度來。她們暗地裡維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各種保有底線,不至于撕破臉拼個兩敗俱傷。二姨太的底線是女兒蘇錦香;蘇錦瑞的底線是過世的蘇大太太。二姨太無論如何指桑罵槐,也斷不敢把主意打到先太太頭上;同理,蘇錦瑞再嫌惡二姨太,也不妨礙她跟蘇錦香做對客客氣氣的姐妹。從沒一次如這次的事情般從裡到外,令蘇大小姐敗得個一塌糊塗。若隻是争個輸赢倒罷了,不尋常的是,今日的争鬥竟夾雜了個邵家,準确來說,是邵家大少爺邵鴻恺。邵鴻恺不是尋常人,認真算起來,他跟蘇錦瑞不僅有隔得不遠的表兄妹關系,還有一塊長大,真正的青梅竹馬情誼。更要緊的是,邵大少還是蘇大太太在世時定下的未來女婿人選,蘇大太太在病榻上與表姐邵太太約定,雙方結為兒女親家,雖無文書信物,然這樁事人盡皆知,蘇錦瑞打小被人拿此事打趣,心裡頭從未懷疑過這事不可行。這種念頭根深蒂固,它與其說是一種盟約,不如說是已故的蘇大太太留給女兒的念想,這念想證明蘇大太太也曾真個為自己女兒打算過。可現下二姨太卻截了邵家給蘇錦瑞發的帖子,讓蘇錦香取而代之,陳公館的遊園會名動省城,名流雲集,邵太太斷不會當衆落二小姐的面子,一回生二回熟,再加上一算時間,邵鴻恺差不多要回省城,二姨太意欲何為,已是昭然若揭。蘇錦瑞又氣又無力,她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兒,她話講得再光鮮漂亮,這種事卻到底力所不逮。她忽然想念起已故的蘇大太太來,若生母在世,二姨太敢把手伸這麼長麼?可一想蘇大太太留在她記憶中的印象,蘇錦瑞又想哭了,蘇大太太若活着,沒準她過得連現在都不如呢。蘇大太太出身并不高。鹹豐年間,她的祖父還隻是個茶販子,跟同鄉從福建跑來廣東販茶,做的是赤足買賣,小本生意。廣府茶葉貿易百來年都由大商行壟斷,閩地小茶販經過層層盤剝,得利微薄,蘇大太太的祖父便想尋另外的出路。他千辛萬苦托人使了錢,搭上與美利堅商船做生意的買辦,想在一來一往的茶葉貿易中占個倉位。不曾想來年商船返航算清貨款時卻出了大纰漏,那艘商船的白人船長是個貪得無厭的賭棍酒鬼,他在賭桌上欠下巨債,不敢動大行商的東西,便将主意打到那些零散的中國小商人身上,紅口白牙誣蔑茶商運上船的都是陳茶黴茶,險些害他失了信譽,這會倒有臉找他要錢。霎時間,一艘商船上萬兩白銀的茶款,一下全成了泡影。這還不算,那美國佬還叫嚣着不能白跑這趟,要中國茶商賠償損失。這一虧,虧了好幾個福建茶商,蘇大太太家在其中虧得最慘,她祖父幾乎将全副身家都押了進去,頓時血本無歸。平頭百姓沒做過大買賣,哪曉得要命的還在後頭:照着當時的規矩,商人要給海關總署繳交重稅。海關總署可不管你賣不賣得出貨物,有沒有被人坑,東西上船靠岸,一進一出,稅銀一兩都不能少。若賠不起稅款欠銀,人就得抓起來抄家問罪,衙門裡先賞闆子,人要打不死,便往大牢裡一丢,擎等着抄家封号,流放伊犁磋磨死。伊犁這個地名,曾令廣東福建商人個個談虎變色,人人傳說那道路險阻,氣候惡劣,更兼野獸出沒,強人遍地,循規蹈矩的閩粵商人一過去,哪還有什麼活路?從嘉慶年間以往,憑你原本多大的行商,多大的體面,一旦走上流放這條路,能撈得個好死就算祖上積德。蘇大太太的祖父驚懼交替,一病不起,父親傾家蕩産,到處舉債,卻仍湊不夠賠銀,一家老小愁顔相對,就差齊齊解褲腰帶上吊。沒成想天無絕人之路,事情到後來竟然有了轉機,這轉機不是人為,卻是天意。那一年,洋鬼子入京燒殺搶掠,黃埔港英吉利炮船來去自如,江山闆蕩之際,許多事再無法循着舊例。當時粵海關一分為二,洋人管洋關,華人管土關。洋人入了粵海關總署,反倒沒清廷原來派遣的滿洲官員那般敲骨吸髓,涸澤而漁。他們雖也貪,卻貪得不那麼難看,凡事還能講些章程。與此同時,粵地幾大行商之間原本明争暗鬥,可一遇上國難當頭,不管情不情願,外頭表現出來都要放下那點私人恩怨,彼此間多了點同仇敵忾。洋商氣焰太甚,華商正想轍要滅滅洋人的威風,正好福建小茶商的事爆出來,商會便以此為由頭,聯合多家商行找那個白人船長的晦氣。不僅如此,商會還主持公道,将茶商們的欠款分攤開來,由大行商出面,一紙訴訟将那位白人船長告到粵海關衙門,确認其敲詐蒙騙後,又将追款書直寫美利堅總統閣下收,遞送美利堅駐華領事館,最終迫使那個美國船長被遣回國,所謂賠償不了了之,着實為大夥出了口鳥氣。這樁往事當年曾轟動一時,大太太家借此逃過一劫,絕處逢生,此後十來年雖世道不甯,可他們家偏偏能逆水行舟,順順當當。到蘇大太太出生那一年,她祖父請人給她起四柱算大運,結果是富貴亨通,攜帶家運的好命,恰逢那一年家裡新開多間鋪子,正好應在這個新生女身上,全家人個個喜逐顔開。蘇大太太從小長在糖罐裡,全家人都當她福星,心甘情願寵她愛她,連根繡花針都舍不得她撚。長到十六七歲時更是花容月貌,偶然間出個門看大戲,便被西關大行商蘇家的大少爺一眼相中,不嫌門第,執意将她娶入門。蘇大太太名聲在外,好相貌、好福氣,又有好脾性,好運道,人人都對她又是贊歎又是豔羨,簡直過不好都不行。可實際上呢?逝若沒有“美人早逝”這四個字墊底,誰又會真舍得在她身上浪費口舌?蘇錦瑞有時甚至會大逆不道地想,若自己的母親沒死得那麼及時,而是跟二姨太,跟每個西關大屋裡的太太們一道生活在這老宅子裡,每日踩着狹隘的樓梯上下,心下算着帳,面上挂着笑,如她那樣的女人又能撐多久?
請勿開啟浏覽器閱讀模式,否則将導緻章節内容缺失及無法閱讀下一章。
相鄰推薦:同學,敢談戀愛嗎 愛情如茶之菊花茶 你,我所欲也 愛情如茶系列之蜂蜜綠茶 魔宮風月系列之莫負東籬菊蕊黃(出書版)+番外 魔宮風月系列之恨到歸時方始休(出書版)+番外 基基複基基 入職後,我成了大妖轉世 愛情如茶系列之普洱茶 唉,英雄氣短啊(出書版) 竹馬總想套路我+番外 七零知青我為中醫扛大旗 愛上女王系列之愛上狀元郎(出書版) 梵鏡花心 藥手回春+番外 任清風徐來+番外 開局成女帝俘虜想用美人留住我? 賞金獵手前往山林深處【CP完結】 (名柯同人)【快新】In the Name of Love · 以愛之名 - XXIV+番外 帶着系統穿異世+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