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連女兒未來的去處她也想好了。表姐生的長子邵鴻恺與蘇錦瑞年紀相當,自小聰穎伶俐,長得也讨人喜歡,表姐夫家殷實,與蘇家算門當戶對。她還想到,若邵鴻恺長大後品性不良,或者他不喜歡蘇錦瑞,或者蘇錦瑞不喜歡他,這門親便作罷。因此她給表姐交代身後事,均以托孤為主,親事隻做口頭協議。一直到臨終,一輩子錦衣玉食的大太太,也并未真正明白幼年喪母對蘇錦瑞意味着什麼。她隻擔心蘇錦瑞沒錢花,她對表姐說的原話是,有這筆錢做底,有蘇大小姐的身份做幌子,蘇錦瑞便是蠢點笨點,也會過得不賴了。蘇錦瑞的父親對大太太所做的安排毫無異議,或者說他已經被大太太折磨得身心俱疲,一心隻想讓整件事快點過去,哪裡耐煩管那兩萬塊大洋存哪個銀行。而二姨太算了筆帳,發現自己女兒将來能得到的财産,與蘇錦瑞的相比差别甚大,不覺又妒又怒,繼而化作委屈。她在靈堂上将這委屈統統變成眼淚,哭得比死了親姐姐還慘。小小的蘇錦瑞就這樣變成一個沒娘的孩子,偏這孩子還有點錢,親媽留了一筆,親爸出于憐惜愧疚也不會對她吝啬。這樣一個女孩兒,處在這樣的位置,已經無法任誰随意擺布,可憐不得,嫉恨不得,親近說不上,疏遠又不甘,人們頓時不知怎麼對她合适。父親是疼她的,可他過不了自己那關,因為一見到她,便要想起在亡妻那領教到的挫折和愧疚;二姨太不消說,是恨不得把彙豐銀行存的那筆款項全挪來補貼到自己女兒頭上,可她沒那個本事,但凡她稍有動作,旁人便能見微知著,防微杜漸。至于蘇家其他人,隻有大太太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下凡仙女,餘下的個個都是人世間不曉得打滾了多少回的人精。大家都碰不到那筆錢,自然相安無事,蘇家各房都不缺這兩萬塊錢過日子,未見得就眼紅一個沒娘的孩子。可這麼一筆款子若給一個姨太太算計了去,那讓其他人如何自處?還不如替蘇錦瑞守着這筆錢,至少還能博個好名聲。在這種情況下,蘇家從上到下待蘇錦瑞都有些刻意。有人是刻意的冷漠,有人是刻意的熱絡,也隻有表姨媽和邵鴻恺上門才拿她當個普通的小女孩兒。把她從二姨太手裡弄出來也是表姨媽的功勞。表姨媽自己從小沒人疼,要點什麼都得從姹紫嫣紅的姐妹堆中奮力争奪。嫁人後,她料理過表姨夫的外室,打發過冒充的私生子,對付過花樣百出想來占便宜的窮親戚,她靠一路面不改色的厮殺才掙得自己的好生活。推己及人,表姨媽從不信一個姨太太會真待蘇錦瑞好。她來蘇家事先不打招呼,專殺二姨太措手不及。她入蘇家不坐廳不喝茶,直上蘇錦瑞的卧房,摸一把五更雞上煨的茶水,撩一把繡花帳上繡的紋樣,轉身又走到博古架上端詳那些小擺件,繼而走到梳妝台前一拉首飾盒掃一眼,将上頭小女孩兒用的東西一樣不落盡入眼中。二姨太這邊還沒會過意來,表姨媽那頭已經檢查完畢,胸有成竹款款下樓,路過二姨太身邊時,居然還笑了一笑,跟她道了聲辛苦。二姨太被這一笑弄得心裡惴惴,可一直要過了好些天後才曉得表姨媽那一笑實乃笑裡藏刀。那一日正是蘇家的宴客日,每一年蘇老太爺都會選兩日在家中宴客,或請商行朋友,或請世家知交,或單請自家南北行分店的掌櫃及得力夥計,他三個成年兒子,一幹蘇氏親戚都要到場作陪。每逢這樣的日子,蘇家從廳堂到後花園皆張燈結彩,上下都忙得團團轉,雞鴨魚肉、海參鮑翅、新鮮蔬果皆要及早準備。廣府富戶多講食不厭精,各家皆有秘而不宣的招牌待客菜,蘇家最以做海參為人稱道,負責焖制海參的廚子前七日便得挑料發料,殺雞煨湯,力保海參燒出來色亮質糯。所有雜事全由蘇家各位太太通力合作,大太太亡故,二姨太代表大房攙和進來,忙亂中也有種與正房太太們平起平坐的錯覺。她為了這一日,明知廚房油煙大,還是堅持穿上自己最好的平金百褶裙,梳得油光的烏鴉鴉發髻,戴上平時舍不得戴的金剛鑽攢翡翠簪,不用照鏡子,她也曉得自己比起二房三房的太太要年輕華美。就在此時,門外突然來了一幫人,搬着各式各樣的東西要進來,仔細一看,那些東西居然有衣料,有繡帳,有時新擺件,有女孩兒用的玩的各式衣裳花樣,全部都來自省城專營女子用品的有名字号,簡直隻看商标,便曉得裡頭是什麼東西。後面一位來的居然是順天成洋服行的相熟裁縫,他手藝好,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要與洋商打交道,都在他那訂做過洋服。表姨媽最後登場,她可不跟别人一般穿緞子繡花衣配同款長裙,而是穿了一身厚絲絨帶蓬松袖子的歐式長禮服,頭頂斜戴一頂英式小巧女帽,帽上插着精緻絹花,她腳踩麋皮鞋,脖子上帶着小拇指粗細的圓潤白珍珠。雖說這時大清已關張,省城的男人們陸續剪了辮子,婦人間也開始流行洋服,可在這等場合,中式裝扮才是主流,一色綢褂中表姨媽格外鶴立雞群。大家紛紛側目之下,這位洋行買辦太太若無其事地笑眯眯說:“哎喲,我不請自來,來得不巧呀,該打該打,親家老爺和表妹夫快别管我,我隻是來給大小姐送點東西,你們自當我沒到,别為我叨唠了大家的興緻。”她人都到了,還怎麼好當她沒到?于是就有蘇家的女眷上來同她講客氣話,邀請她去偏廳,吩咐廚房重開一位專門款待她。表姨媽一路都落落大方,笑容得體,将一個見過世面的時髦太太演繹得爐火純青。就在此時,不知是誰将蘇錦瑞領了過來,剛剛睡醒的小女孩兒一臉茫然,又瞥見滿桌好菜,咽了下口水,怯生生地看向表姨媽。表姨媽立即紅了眼眶,眼淚說來就來,她從來會哭,也懂得如何哭,何時哭。她哭起來不是蘇錦瑞母親那種梨花帶雨的美人樣,而是強忍着,仿佛集了全天下最不得已的苦衷,最無可奈何的委屈,令聞者莫名其妙也跟着傷心動容。表姨媽哭的時候從來不避開人,但不知為何,她一哭就是能讓人感覺她是迫不得已才哭,是沒辦法了才在人前流露出不為人知的脆弱。她平素為人頗有些潑辣,可到她哭的時候,這潑辣是給她加分的,因為它不僅讓表姨媽的眼淚難能可貴,更顯得情真意切。她哭着上去揉蘇錦瑞:“我可憐的囡囡啊,可是餓壞了?你們家今日做宴,沒人顧上你吃喝吧?瞧這小臉瘦的,快快跟表姨媽來,表姨媽喂你吃點好的啊。”這叫什麼話?在二姨太手裡,蘇錦瑞即便沒能吃上龍肝鳳膽,也斷不至于被克扣夥食,隻是她年紀還小,正是饞嘴的階段,見到吃不由得就露出渴望,這渴望被表姨媽當衆一哭訴,全然變了味道,話裡話外的譴責批判呼之欲出。二姨太當場就白了臉,她想申辯一句自己明明有囑咐傭人先喂大小姐吃飯,嘴一張,話還沒出口,就被二房正頭太太冷飕飕瞪了一眼,頓時不敢言語一聲。二房太太與三房太太不約而同站出來,一左一右圍上,笑眯眯打着圓場,好話一串一串不要錢似的倒出,又是奉承表姨媽疼愛侄女之心令她們慚愧,又是寵溺地取笑蘇錦瑞小饞貓真個拿你沒法。這便是正房太太與姨太太的區别了,這等場合,若讓一個姨太太開口申辯,無論實情如何,她都落下苛責嫡女的名聲,整個蘇家勢必都要跟着丢臉,而由嬸母們表現寵溺愛護則全然不同,化繁就簡應對過去,才是大戶人家常見的法子。表姨媽也是深谙此道,她就驢下坡,攜了蘇錦瑞的手跟着入宴,才坐下,剛舉筷喂了蘇錦瑞吃一口鮮鲈魚,跟着她來的老媽子就适時問:“太太,順天成的師傅還等着呢。”表姨媽放下筷子,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對哦,瞧我這記性,倒把師傅們給忘了。錦瑞啊,你乖乖吃,吃完表姨媽喚裁縫與你做新衫啊。你那衣櫥我瞧過了,裡面沒見幾件鮮亮顔色的,全是上一年你母親還在時做的款,早不時新了。小孩子長得快,又是好打扮的年紀,穿那些死氣沉沉的舊衣衫做什麼?表姨媽給你好好打扮打扮,咱們也穿洋裙皮鞋,就跟沙面使館裡的洋人小姐們一樣時髦好不好?”蘇錦瑞還小,她能說個什麼好壞來?可在場衆人一聽都不是那麼回事,蘇家女眷的臉沉了下來,這是譏諷堂堂蘇家連給大小姐做新衣裳的錢都沒有?三房太太皮笑肉不笑來了句“表姨媽可真是有心喲,就是心太大,萬事都落進去……”話音未落,表姨媽又開始抹淚悲聲道:“三太太,您千萬莫怪我多事。實在是我一世人統共隻有一個表妹,從小就疼她跟眼珠子似的,現下她走了,就留下這一粒遺珠,我不多看顧點,心裡頭怎麼過得去?我曉得你們都很疼她,可太太們,你們自己也有兒有女,有一大家子的事呢,神仙還有個打盹的時候,咱們做當家太太的哪能難免沒個疏忽?像床上的被子緞面磨花花,繡花帳脫了線,五更雞上的茶水涼了沒人換,首飾盒子裡沒預備女仔人家的時新花兒,衣櫥裡沒一件拿得出來見客的小洋裙,這些細微小事,你們每天要管家管仔,一時半刻替侄女想不到也正常。我反正閑人一個,就索性越俎代庖都替她置辦好了,也省得你們麻煩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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